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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戈 | 青山白鸟两相知
——读陈初越诗集《白鸟青山》王晓戈
更新时间:2024-11-18 作者:王晓戈来源:福建省文联文艺评论中心
诗因情而动人,而诗人之所以是诗人,绝不是因为他们善于使用巧妙的句式与华丽的词藻,而是因为他们有情,有感,有哲思,有奇想,能让寻常的文字熠熠生光。诗人用文字折射他生活的所见、所思、所想,这些文字凝缩的精神气象往往又是超越生活、跨越时代的。古代诗歌至今仍在传唱,正是因为在这些文字中,保存了连通古今的相同情感。
近日初越兄从广东寄来他的新诗集《白鸟青山》,书中收录了411首古体诗词和4首现代诗,是他2012年以来诗歌创作的一个精选集。诗集中的作品以古体诗词为主的,但读来并没有当代人写古体诗的哪种晦涩、生拗感,虽然用的是古体诗词的形式,却有种特别的通透与清新,读来满心欢喜。
我平常很少看当代人创作的古体诗词,一则是时间有限,二则是中国古代的诗歌值得反复吟诵的名篇、佳作确实太多,当代人确实很难超越;另一方面,许多当代人的古诗词创作也确实乏善可陈——或者是带韵脚的低俗打油诗;或是拼凑词藻、典故,了无新意的拼贴诗——让人难免对当代的古诗创作有许多误解与偏见。而一首一首读完这本《白鸟青山》,让我对那个举止儒雅、言辞机敏的初越兄又多了许多新的认识,也间接地解答了一直以来我对当代古体诗创作的一些疑惑。
初越兄尝言:“诗歌不是无关紧要、点缀太平的事物。诗歌不是观念的载体。诗是一个时代的运命与气象。诗歌是个人重新创造自己并参与造世的努力。诗歌的创新史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每个真正的诗人都必定是诗史的再造者。中国的旧体诗与新诗仍在斗争与融合之中,作为文学观念史上针锋相对的林琴南先生与胡适之先生,等待我们将偶像打碎、揉合、重塑。风雅的重新出发,端在我辈。”(《诗歌小识》)而从这本诗集的编排及内容上看,他也确实有以自己的创作,梳理与重续旧体诗创作,并与名家名篇相唱和的雄心与才情。
全书分为7辑,分别收录七律39首、五律43首,七绝96首,五绝31首,古风行歌48首,词154首,另加现代诗4首。从体例上看,从汉乐府、唐诗、宋词一路走来,蔚为大观,也真有溯流而上、诗史寻源之感。初越兄说他这本集子还是从他这十来年间的200多首诗中筛选出来的,其作诗用功之勤,用心之笃、诗情之充沛自不待多言,尤其难得的是,能在这些格式、格律的限制中,自由地去捕捉心中转瞬即逝的感动,这种真,是来自他内心的力量,是他诗歌最动人的地方。
这本诗集中有两类题材的作品是比较打动我的,一类是写他自己的状态的,一个是写当下生活的。这两类作品最真实,作为一个同龄人,读他的这几首也最有感慨。如第18页的《述怀和渔之》:“中年贩字莽生涯。赚得萧萧两鬓华。心地欲删无定水,情天谁种不凋花。梦随白马风中鬣,路入清秋海上槎。近日逢人也羞说,家山固有好烟霞。”很细致地勾勒出他自己作为一个资深媒体人、一个出版界老编辑的那种欲说还休、欲走还留、眼冷心热的中年心情。第137页的《浣溪沙》:“飘瞥人间底事忙。一瓶一杖伴行藏,百虫声里坐成忘。大壑云深涵海气,野塘风细动荷香,吟中岁月不知长。”写的是读书、写作的书斋生活和身处凡尘、心在云天的书生本色,其悠然之情令人向往。再如第7页的《旧影》:“莫向生平叹转轮。子期赋旧太伤神。广陵不复云间曲,蝴蝶谁犹梦里身。劫火早销三界业,电光空映百年春。回看风物娟娟净,林下萧然立一人。”诗中今是昨非、物是人非的感叹,“蝶非我、我非蝶”的恍然,不是历经磨难的人是不会把深刻的伤痛写得如此淡然的。
当然,在他的诗歌里还或者另一个热情洋溢的自己。“弹铗倚歌浑费事,在山吾有自行车。秋深猛踏长坡上,一副篮筐受落花。”(《踏车和渔之》)好一个活脱自在的大男孩!而这诗意也让我想起石屋清珙禅师的“尚有闲情无著处。携篮过岭采藤花”。他用诗词的句式戏写菜谱,如《踏莎行·辣子鸡丁》:“剔骨切丁,加姜佐酱。更浇老酽香辛酿。盐腌一刻粉调和,油锅略待七分烫。金灿初捞,香稠重放。青葱猛炒花椒旺。回炉烹酒蔗霜融,芝麻怒撒汪汪亮。”令人莞尔。在他笔下,而对美食的欣赏,实则是对生活最实在的礼赞。他去山里喝茶,“杖寻云水三千里,灯剪知交一两家”,何等浪漫洒脱。他写生活实景,如第111页的《地下铁》:“忽忽地下铁,尻轮昼夜行。可怜座上客,半是太劳生。嗟乎苍黄世,识田废不耕。屏光各在掌,划触辨阴晴。故人唯号码,片言罕精诚。荧荧织空际,念念属无明。我欲出帝网,心与泬寥并。”由地铁不辨昼夜的停滞感,转入手机时代人与人的隔绝与孤立,进而发出对地铁与手机等现代带来的时间、空间上的便捷,但终究无法超越时空的感叹。
初越说他喜欢写古体诗,是因为古诗词语言的那种凝练。他说诗歌是语言的风火炉,诗人是这个语言的炼金士。他要经过不断地通过高度的浓缩和锤炼,去打造一个文字的丹药,一种结晶体。而他通过对他用心锻炼的诗句,去与他所崇敬的古代诗人唱和、交游,他的诗句有陶渊明、李贺、王维、李白、杜甫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看,初越的诗,其内核依然是古典韵味的,也是讲求品格的。
他写月:“明月不可摄,摄之以花影。篱外才小立,蘧然成异境。月既不可留,花亦不肯等。花月疾迁流,心与秋耿耿。月岂似人痴,人或似月冏。借镜选花枝,月已过千岭。”(《明月不可摄》)让人想起李白“对影成三人”的那个月。他笔下“业风不肯空,心月无时定”的那个月,是否也曾经高挂在东坡的“山高月小”的赤壁与朱子映月的万川之上?他在农家喝酒,“田头粗酿。酹做琼浆想。寒雨斜风围坐幛。预约青神花样。看花也要年年。流水待上冰弦。许我好春如梦,任他春梦如烟。”(《清平乐·田头粗酿》)颇有东坡先生当年在沙湖遇雨后写下“莫听穿林打叶声”的那种洒脱与豪迈。在《癸巳年秋侍父步藤山》中他写道:“藤山日寂绿逶迤。遥想衣冠下海陂。微命逃矰初刷羽,老髯着地渐开枝。中州淑气回谁抱,固始元音烈未移。小坐荫垣吹铁笛,鬘云花雨为深垂。”隐然有杜甫《秋兴八首》情调。在武夷山喝茶,他写的《鹧鸪天(七首)》,首联尾字茶、华二字为“平水韵”——“快事于今只有茶,武夷搜遍素兰华” “打发春愁尽有茶,岩香才爇黝生华” “演漾春温缓注茶,花光历历护年华” “客里淋漓七碗茶,云烟搜讨漱琼华” “梅岭寒香碾作茶,伊人抱梦入京华” “世味年来淡过茶,声情偶寄到辞华” “识得单枞始爱茶,岩坑叶叶选精华”——虽然是词,但句式、用韵与意境上上都让人想起陆游的“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在这些词句间,古与今、真与幻相离又相合,大概这也是初越兄“续写诗史”,让“风雅的重新出发”的方式。
诗集名为《白鸟青山》,这也是极为古雅的意向。在我看来这山与鸟是相伴相生的。山是鸟的栖息之所,鸟是山的活力所在,一动一静,一古一今。正如当代诗歌栖息与古典诗歌之上,并累积出新的山峰;正如初越的诗歌飞扬在他沉雄的诗心之上,他用诗句将自己幻化成千万只白鸟,它们鸣声激越,它们舞姿翩跹。
(本文发表于《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7月6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