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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卫国 | 逐光的诗人和她的诗

——郭逸竹诗集《踏雪行》序

更新时间:2024-10-22 作者:向卫国来源:茂名作家文学网

粤西小城茂名是一个优秀诗人辈出的地方,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就有诗人王武、石上帆(徐文实)、黎华强、张慧谋、官演武,还有校园诗人赵红尘、浪子(吴明良)、刘付永坚等,在省内外颇有一些影响,尤其是石上帆主编的《南方诗报》发行全国,鼎盛时期达十数万份。九十年代后又涌现出吴菡(吴小英)、黄金明、李院新、羽微微(余春红)、黎怀骏、谭宏、赖廷森等优秀诗人;新世纪以来又先后出现叶蓝(邓悦蓝)、蓝蓓(张亚蓓)、乌鸟鸟(陈亚贵)、刘振周等。这些诗人中,有不少可算是国内诗歌界的名人。而茂名诗歌总体上从八十年代以来,就在广东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份额。

诗人郭逸竹则是我近几年才知道的又一位女诗人,她的出现再一次证明茂名诗歌优秀人才层出不穷,实力仍然在不断增强。虽然我认识她相对较晚,但这本即将出版的诗集《踏雪行》,实际上已经是她的第三本诗集了。

读完诗集,给我留下的最强烈的印象,或者说我对这个诗人的一个基本认识就是,这是一个终身逐光的诗人,她的诗具有鲜明而强烈的向光性。

光,是世界的起点。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有了光,万物才可以现身;没有光,万物即使存在,也无法被看见。诗歌则是通过语言折射出来的世界之光,用诗人东荡子的话说,诗的天职就是“消除黑暗”。所以一个向光的诗人,也就是一个本质的诗人。

有时湖面暗淡/我像飞蛾一样,向光而行/自身不发光的物体,也总是渴望/被微光照见和温暖——《抵达一面湖》

由诗句可见,诗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所向,以及诗歌的最终归宿,都是有着明确的意识的。通读诗集,这种逐光的特点,几乎无处不见,比如诗歌《追光》《去逐光吧》等,直接就用诗题点明了诗歌的核心要义。

一些温暖/从一盏灯的内里出发/尽管有风/无数次摇晃悬挂它的枝头/飞蛾一遍遍向光扑动/火焰向暖而生,细微的心思/持续在灯盏内跳动/而河边上的少女,依然一身雪白/与一条河流持续保持着/对原始的执着/仿效对光源本知的习惯/多少年后/她还是像一只通体雪白的飞蛾/扑动双翅,追光而来——《追光》

这首《追光》无疑最完整地向读者展示出了一个追光少女的形象。整本诗集中,诗人写得最多的主题,就是各种“光”,灯光、月光、手电筒的光、雪地的白光,萤火虫的光……在诗集的最后一部分,即第四辑“踏雪行”更是集中书写了大量的逐光之诗。那么,我们要问的是,这个追光少女到底为何“像一只通体雪白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追光而去?她所追的“光”到底是什么?笔者在诗集找到的答案主要有以下三种,或者说对于一个具体的、名字叫郭逸竹的诗人而言,她心中的“光”主要有三种光源:

一是美。即是说诗人所追逐的对象包括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诗集的第一首《尽日寻春》,“寻”春,也是追春、逐春,短短五行的诗,里面出现了花枝、流水、星月、鸟鸣、花香等众多的美好意象。但一首诗如果仅仅是正面表达对美的向往和追逐,或许就过于简单了,多半也会流于表面,这首小诗能够成立的关键在于第三句“用一身空白相见”。追寻美的主体在此以“空白”的形象出现,立显其诚:既是“修辞立其诚”的“诚”,也是“诚意正心”的“诚”。“空白”可以是一个双音节的词,也可以是“空”(kōng)与“白”,对美的接纳也有如参禅修佛,须有身、心之空,方能容纳一切的美,如《金刚经》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所以,这一行诗对整首诗的境界的提升是决定性的。

诗人的这种对美的虔诚向往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常有流露,比如《对弈》一诗,诗人不仅表现出了一种对“空”的自我(“我要与体内的空对弈”)的自觉,甚至走向对万物皆“空”的更高境界(“要与一座空山对弈”)。这首诗非常值得细细地品味,此处只引一段:“月光在今晚先替我清空夜的黑/顺着一溪水流/在所有的空白上,与生命底色对弈/我找到了一江春水的源头”。诗人借助“月光”清空了“夜的黑”,也是清空了自我,从而使自我返回到“空白”的“生命底色”,此时方有了与自我或与万物“对弈”的生命道场。这是一首有大追求的诗。

二是亲情。“亲情”在此是相对广义的,大概包括了诗人的亲人和家乡。郭逸竹的诗歌写到过许多亲人,父亲、母亲、祖父的身影都有出现,但出现得最多的是诗人的祖母和祖父,我相信诗人与她的祖父母之间一定有许多特别的故事,以及超乎了与其父母之间更特别更深厚的感情。诗集中写到祖父母的诗非常多,在此举出最特别的一首,在这首诗中诗人称祖母为“打开春天的人”(《打开春天的人》)。非常奇怪的是,这首诗并没有从诗人自身落笔,而是追叙了祖母“在那个缺吃的年代”,如何收留、喂养一只“小花猫”和一只“小黄狗”,从而为它们“打开了春天”。但最后,“我的祖母,那个在低处也用怜悯打开春天的人/却在那个春天前出发,不再回来”。这首诗好也就好在这里,诗人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祖母如何对待小猫、小狗们的饥饿,其艺术感染力和情感的推动力,远比直接写祖母如何照顾“我”自己,要强过百倍。

三是诗歌本身。毫无疑问,对任何一位潜心诗歌写作的诗人而言,他心中最重要的光源必定是诗歌本身,不管他是否明确地表达过这一点,其写作的行为本身就足以证明。

月光深藏体内的年月,姓名,声响/只将白色的微光/在午夜时分,抵达她的笔尖——《月光落在册页》

一个诗人的全部生命之光,都是从其“笔尖”生发出来的。郭逸竹作为一个中国诗人,不仅写现代诗,同时也热爱中国古典诗歌,她创作过不少古典诗词,这一点对她的现代诗创作也是有影响的,她的许多作品在语言和意境的营造上,都有明显的古典诗歌印迹。

木渎,木渎/一块嵌在江南的美玉,一阕灵动的/杨柳依依样宋词。在我梦里/含着吴语,在跳动——《木渎,木渎》

掌控的天地,兰花指/指向了故事的开始。它眷恋的念白/长满剧情,嬉笑怒骂是它的/袖里乾坤,时空的穴道蜜剑/打通过古今——《水袖》

这些诗歌的字里行间浸透着对古典艺术的迷恋,同时也暗示出诗人在诗歌的艺术上试图“打通古今”的努力。个人认为,诗集收录的长诗《一束光》可算是诗人迄今最重要的一首诗,一方面这首诗更加集中地表现出诗人及其诗歌的逐光性生命特质;另一方面,它将诗人的写作追求从多方面进行了诗性的“阐释”。诗歌开篇借用了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姜二嫚写的的一首诗《光》的天才想象:“我打着手电筒散步/累了就拿它当拐杖/我拄着一束光”。然后,诗人由此“一束光”出发,进行了多方面的诗性阐发:

光影流动。有船向着深处航行/船的轮子与水面保持一致性/平静。云锦在上。唐朝、宋朝……/云彩描绘过唐诗宋词/一支笔里的光源——《一束光》

诗歌再一次提到“笔里的光源”,但我们必须注意到,这支“笔”既是她自己的笔,也是一支书写了中国诗歌伟大传统的笔。

宽大的舞台,生旦净末丑轮番上演/唱腔宏大,声势浩荡/镜面几度夕阳红?河流不说/“一条河的真实光影,可以在另一条河里找到/有心人,可以在这条河找到回家的路”/光和影,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重叠/幻像——《一束光》

在这一段中,光所最亮的是更大的事物——“历史”。

激情在延伸/水流一程,接一程/流过青山,复青山/江河带着我们熟悉的身影/看得见的光,一再聚拢。乾坤里/一闪一闪,载着一双双平静的眼睛——《一束光》

而这一段,莫非说的是诗歌之光对“未来”的照亮?

拐杖之上/我手拄光束。我是谁/谁是我?回声苍茫/不远处的草丛,一只只蝴蝶在翻飞——《一束光》

诗歌最后还是回到了自我。“我是谁/谁是我?”的千古之问,终究是不能轻易作答,无论你是生命的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也无论你是历史的实在论者还是虚无论者。正是因为有此难题,诗人千古存在,诗歌万古常新,成为漫漫黑夜中那唯一的“一束光”。

(向卫国:文学硕士,教授,诗歌评论家。从事文学理论和现代诗歌的教学与研究,出版著作多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