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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键东 | 魂牵则情溢 感发则文生

更新时间:2024-09-18 作者:陆键东来源:广东作家网

一千五百余年前,南朝梁之刘勰写下名著《文心雕龙》,开篇第一义即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千百年来论文者于此似熟视无睹。魏晋以降,文论及玄学发达,宏言大语已成风尚。此开篇第一语即似时风之惯用语式,具有时代的标记——虚泛也。但于余,历经半世人生之后,对此却另有新感。所谓文,由人而生;所谓人,必有性。故人心者,也是文心者。人,确然与天地并生,人性人心,化为文,昭示天地之大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此正乃“文之为德”最真实的含义。在此基础上余尚可申说的是,人性中还包括着浓厚的情感,此情感远非文学创作中的“用情”可比。“文之德”千年未发之覆者,尚有重要一义:人与文,乃互倚、互托、相依,融为生命一体。此也是“文之德”至纯之境。故精华者,人以文传,文藉人重,也就是文与人相辉映。这是刘勰为后世人思索人与文的生命关系而留下的辽远的思辨空间。本书以《老城杂记》名之,初看朴实无华,平平似无甚高义,然“老城”二字,如含橄榄,甘味隐生,丝丝萦绕,久久不散。余意外感受到本书寄寓着一段可感的岁月,依存着一段无法舍弃的感情,已与一段生命紧紧连系在一起。突然觉此正是文之初心也,同样也是“文之为德”也。因浮想联翩,故余起兴如此。

王厚基,一九五四年生。据其自述,其先祖早在康熙年间以汉军八旗身份自京派驻粤地,至今世居岭南三百余年。可考者,其三世祖一百多年前已居广州,换言之,这一脉已然是纯正的广州人。这一烙印深深印刻在《老城杂记》中。在本书里,几乎每一个字,每一篇章,都为这座名城、扩而广之为岭南这方沃土而发。而大部分的文字,又与其生命历程紧紧相关。不仅在无意识中录下了作者的人生和文学情思如何与“天地并生者”,而且同样录下了这个生命所附着的历史时代演变的痕迹。仅从书中所收录的文章看,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至本世纪二十年代前期止,时间跨度四十余年。若从“与天地并生者”的角度看,可以说横跨了时代四十余年的历史,也横跨了作者四十余年的人生。前者,众所周知,被誉为现代中国最深刻巨变的“改革开放”正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青年王厚基以文学爱好者的身份,参与了对时代的文学观察及书写。余看过其简历,以为他一九八三年调入广州市劳动局计划调配处任职是他文学人生的一大关节点。在劳动局的工作是与调研、普查和数据打交道,这不仅给了他看社会的全局视野,更给了他行文上的严谨操练。四年后循着心性去职劳动局重返文学场后,王厚基累年贡献了一系列对广州这块改革热土出现的一些社会现象的文学书写。今天已可以读出这些篇章的特别之处,文字着力,有据有实,可信可读,呈现着一种勃勃生气。尤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字,透着可贵的现实批判性气质。这既是年轻的他文学锐角“新鲜、锐利”的展示,同样也是历史时空下广州的“历史现场气质”的展示——那个时代,广州既是敢为人先的开放地,而与此同时广州的写作者对现实的反思与忧伤从未缺席。这部分文字从文风上说留下了浓厚的时代影子,为广州文学留下了专属于那个时代的精神见证。

在后者,《老城杂记》足以显示它将个人命运、个人情感,与时代及生命故土,用文字铸为一体。王厚基大半生为文一直围绕着广州,没有标榜,系之念之,已入骨髓。所谓“志诚”,王厚基为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眠食地,献上了四十余年的心香。其情其感,如同空气,无声无息,却与生命不可分。往大处说,它是那一代广州人理想主义的一个缩影,也是那一代人面貌的特别呈现——与这块土地似有前世之约,无论何时何地,不离不弃,有情有义。而在此背后更深一层的内核,是一生都无言的淡定。尤其他六十岁前后的文字,情思浓郁,行文却已锤炼呈婉约、干净,娓娓而谈。余以为自有现代语体以来,最得省城广州以及珠江三角洲历史神韵的作品,首推欧阳山的《三家巷》、陈残云的《飘香四季》。而五六十年后王厚基《生命的苦难与辉煌》(又名《魂断丽江》)等怀人怀事篇章,追步前贤,近乎已参三昧,写出了属于自己的老城之韵、老城之魂。用笔近似白描却清亮、雅致,情感如盐入水,能品出无形的深情催动着笔触的流淌……行文至此,不由人作神外遐想,年近六十,厚基先生为文已近佳境,若时光重来,若人在春华之季得开此窍,以其纯良,其创作的精品当远不止此。不过抬头远眺,从文化历史的长河看,余又恍然若悟。以百年树人作喻,文化的积累与生长何其艰难,撇开世运、机缘不谈,也许它的点滴演进,要熬上数代的光阴与数代的生命。回视浩瀚巨流,隐见无尽的浪花既托起了波澜的雄壮,也伤感其无数一闪而过的明灭。

也因之由衷敬佩厚基先生。从履历看,他大半生经历单纯,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后到广州老字号富华茶楼做点心,一做十二年。这个“广州茶楼十二年”的经历殊稀罕,它影响了一个有文学情思的青年的一生。茶楼,省港人又叫茶居,乃是广州世俗社会精灵的栖身之所,可以发见这座城市的灵魂。一九八三年底,厚基调入广州市劳动局。一九八七年五月,凭着写作成绩,他又调入当时广州唯一的创作单位——广州市文艺创作研究所专任创作员,其时年三十三岁。自此,在该所(后称院)工作至六十岁。可以说一生简明清白。惟其此,也照见厚基的为人与秉性。厚基一生谦和、宁静,少机心,也少见俗心,有种广州人随遇而安的淡然。这些都反映到他的创作上。三四十年间,他多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写,随遇而作,没有所谓清晰的专题、研究方向,说白了不见功利,不见“敲门砖”的急迫,这与四十年来文坛一直盛行的流风大异其趣。直到今天,回首其四十余年的文字生涯,益发可以说厚基对写作是真爱,对广州是真爱。正因有融入血肉中的爱,文字内外,人生内外,俱可见出其一直不变的善良与挚诚。

余与厚基先生相识于文研所,迄今已有三十多年。于其余向以兄视之。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日来往几稀,惟其此,益见精神同调带来素心相通。本年,《老城杂记》快要付梓,厚基兄特来索序。余初略有犹豫,引领他步入文坛之师友多有,他们或更适合为文。然回首两人相交往事,随后释然,诺之。文研所创建于一九六八年,五十年间广州最好的创作人才大半云集于此,先后拥有王建勋、林骥、杨苗青、许雁、张欣、姚柱林、伊妮等文坛老成或名作家。数十年来文研所的人情风貌俱平和友善,自由宽容,厚基兄的为人,盖亦所风之一种折射。现特拈出此节,俾能见出历史氛围之一二,可作知人论世谈资。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信是机缘之遇,《老城杂记》出版之年,恰是厚基先生年进七十之期,这里面所蕴含的种种因缘,在厚基或可兴无限之叹。而在文学、在广州,惟有一语可括之:这是它们对一个长年的志诚者的最好回赠。当此之际,能为厚基先生撰文并呈上颂词,实余之幸也。谨以此序为贺!


键东撰于广州东观堂

2024年3月上旬初稿

2024年3月21日定稿


(作者简介:陆键东,原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院长,专业作家、学者。获聘为法国人文科学之家、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