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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 | 青年不是关键,新才是重点

更新时间:2024-08-27 作者:王十月来源:中国作家网

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作品》2013年开辟“浪潮1990”专栏推“90后”作家,并不是说这批当时还相当稚嫩的写作者的作品呈现出了怎样的经典品质,而是当时换了社长,支持编辑创新,同事们也都想改变杂志相对低迷的现状,推新人自然成了举措之一。当时,“70后”作家是期刊的创作主力,他们的力作我们约不到,“80后”作家是市场的宠儿,我们自然将目光投向了更年轻的90后。现在想来,要说有点拔苗助长也不为过。但我们相信,在这些“苗”中,总有一些,会因为我们的关注与鼓励,成长得更加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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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且慢,问题来了。

当时年龄最大的90后才23岁,更多投稿者刚经历高考进入大学,他们的作品更偏于幻想,较多受到二次元文化的影响,或多或少有点漫画风。你可以说他们稚嫩、没生活,也可以说他们提供了新的文学因子。如何评价他们的写作,是个问题。我们担心,以我们的眼光,从这样的来稿中选取的稿件,很可能是他们中间相对守旧或陈旧的,是不被他们这个群体看好,只是更符合我们选稿者审美的作品。文学固然有其永恒的标准,但审美随时代而变也是不争的事实。王国维说“凡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掌握了评判权,就天真地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的真理,这样很可能将新生事物或超出我们认知的事物一棍子打死。

一次和小琼谈到这个话题,我说何不将评判权交给年轻人,“90后写,90后编”。小琼以为然。她执行力超级强,将栏目改成“90后推90后”,建起500人的微信群,设计了接龙的形式,一期刊发一男一女两位“90后”的小说,下一期由上一期的作者任初选编辑,负责从投稿中选出3篇作品,再由500人群的年轻人投票决选出下一期的上稿者,依此类推,选定稿件后,我们才介入后续的编辑工作。后又邀请尚在中大读博的徐威开设“90后文学观察”的评论栏目,形成了“90后写、90后编、90后评”的生态。这一举措引起了文坛的关注,《文艺报》联合《作品》合办了“新天90后”栏目,从此,“90后”作家成为各大文学期刊争相约稿的对象,今天活跃的“90后”写作者,很大一部分就是从《作品》和“新天90后”起步的,《作品》杂志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信任,我们也尝到了力推年轻人的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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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有“90后推90后”栏目的《作品》2017年1期目录

如今想来,我们的初心是瞄准年轻人,却也并不认为年轻就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更看重的还是一个“新”字。只是,我们对自身有着较为清醒的认知,用包容的心态将对“新”的鼓励权、评价权交给了新一代的写作者。说这些,是想表达在“新”和“青年”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求新的不一定是青年,青年也不一定就代表了新。1916年9月1日,《青年杂志》易名《新青年》出版,陈独秀发文号召青年做“新青年”。可见,在他的眼里,青年和新,也并不是划等号的,青年中有新的青年,也有旧的青年,青年人有新思想,也可能早早染上了旧习气。陈独秀提出“新青年”的标准是“内图个性之发展,外图贡献于其群”,这个标准,在今天依然有其适用性。

但文学创作的“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又难上加难。过去我们说“日光底下无新事”,现在我们又说“作家的想象力远不及现实生活精彩”。一方面道出了创新之不易,也说明了一个事实,同质化的写作,一直就存在。五四先贤的创作、先锋作家的写作……等等,每一种文学潮流的形成都有其顺应社会历史需要的新质,同时也需要不断对抗稍有松懈便极易产生的同质化倾向。

“90后”一代的青年写作者初亮相时,也是耳目一新的,但很快成为更多年轻人效仿的对象,写作也呈现出了同质化的倾向。

但大多数年轻人并不自知。这也是人之常情。人总是受环境的影响,受到影响却又不自知。写作者如此,手上掌握了评价权、发稿权的评论家、编辑也是如此。我经常对编辑们讲,对拿不准的稿子,千万不要武断下结论。我们做编辑久了,很容易形成自己的条条框框,自以为是。而一个优秀编辑和一个普通编辑的区别就在于,优秀的编辑,是那个条条框框相对较少的人。完全没有条条框框的人是不存在的。还没有建立条条框框的,那是孩子。孩子是新的,但这个新,还难以转化为创造力。我们学习、经历、阅读经典并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就是建立条条框框的过程。但有了条条框框,就有了束缚,经的事越多,读的书越多,我们也就因此而形成了对世界的一些顽固的认知。比如有很年轻的作者吐槽,认为我们杂志选发的作品没有纯文学的品质,网感过强。这位年轻人大约是读了一些“纯文学”作品的,于是形成了关于“纯文学”的框框,这是一种进步,但同时,他又被束缚住了,在他的认知里,“纯文学”是优于“网感”的。在有些人看来是专业的尊严,但可能在别人看来,却是傲慢与偏见。而真正杰出的人,则是建立了比别人更多的条条框框,却又能时时反省,不断破除的人。

打破条条框框差不多是《作品》每次编辑会都要谈到的话题。

比如,在一次“超新星大爆炸”的编辑会上,针对备选作者的小说,当时编辑部争议较大。因为作者写了一个数学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是函数上的符号,而“人物”关系,则是函数中的数学关系——一个符合生活逻辑同时又符合数学逻辑的小说。我认为小说很迷人,但有编辑认为这样的小说离生活太远,而且担心这样的写作恐难以为继。争论是激烈的,我甚至动用了主编“霸权”(虽然编辑也不惧这“霸权”),面红耳赤的结果是,我们达成了共识:承认这样的小说挑战了条条框框,而我们都赞成打破条条框框。

为避免掉入同质化陷阱,刊物就要不断求变,要不断寻找具有新特质的作品。我选稿,特别是选年轻人的稿时,从来不选那种四平八稳,却没有什么特色的作品;而宁愿选看上去不那么成熟,甚至有明显缺点,但优点也特别鲜明的作品。我有一个文学的长板理论——一个木桶装多少水,是由最短的那块板决定的,而一个作家是否引人注目,则是由他最长的那块板决定的。我们可以吐槽刘慈欣的文笔不好,但他最长的那块板,他恢弘的宇宙观,则是常人所难及的。对年轻人的作品,我从来不苛求完美。我相信,他们的短板,会随着写作的深入、阅历的增长而得到弥补,但没有长板的写作者注定是平庸的。《作品》杂志先后举办过两届“90后青年作家论坛”,当年初涉写作的那批写作者,今天的写作和起步时已然完全不同,许多人成为了青年写作者中的佼佼者。不过,《作品》这种力推新人的刊物,也有个难解的困境:一方面,我们力求发现新人,真正有新质的新人却没有那么快成长起来,而刊物要一期接着一期出,于是,很多时候也就只能降低标准退而求其次。有些刊物一年集中做一期新人专辑,这是我们未来的方向。

前面重点谈的是“超新星”中的这个“新”字,现在来说说“大爆炸”。不少人认为“大爆炸”这个名字不好,过于网感。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好与不好,责任在我。但这个栏目名,很能体现《作品》的办刊思路,“大爆炸”是一种办刊策略,《作品》要做到推新人一推就响的效果,就得有更大的力度,甚至是超常规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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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期推出索南才让作品

这个栏目的设计,得益于我们当年以超常规的力度刊发了索南才让的一组小说,也因此,成为了当年的一个文学事件。那期杂志出刊后,我走到哪里,话题几乎都离不开索南才让,特别是到青海,话题集中在回答“索南才让到底好在哪里”这个问题上。毕竟一次性刊发一个未名作家5篇小说加评论创作谈,实在是太超常规。当时的索南才让,如果从传统眼光来看,其实很难说是“新”人,他已经上过鲁迅文学院高研班,也出版、发表过不少作品,但他尚未被更广泛地认知,最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中特别与众不同的质地让我怦然心动。当然,索南才让的成功,是他自身才华的必然结果。从杂志的角度来说,这次成功的“超常规”,很大程度提升了《作品》的美誉度。时间到了2022年,《作品》杂志广受好评的“经典70后”栏目已经完成使命,我们得为刊物找到新的亮点,于是,“超新星大爆炸”应运而生。

开栏至今近两年,推出了7名新锐作家。我们做栏目策划,要提前一到两年,“超新星大爆炸”2023年第1期推出,我们策划则在2022年初。怎样选定最初的几位入选者呢?同样是编辑会议,将2013年以来的《作品》集中起来,每位编辑从中挑选出自己印象最深的年轻人,再一个一个讨论,选出差不多十名备选者,再请备选者半年内集中提供五到六篇短篇小说,同时联系高校创意写作的导师发布征稿启事,通过多种渠道征集作品。很多人认为,这个栏目一次性给出的版面太多。其实五六个短篇小说,占用的也就是一个中篇小说的版面,算版面账,发一个不痛不痒的中篇小说,不如发一组新人的作品划算。

这个栏目办得极艰难。年轻人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过关的作品的,实在少之又少,难之又难。经常是看中了某个新人,约他写一批,发现还是最初那篇最好。这也可以理解,因为高压之下,创作者的心态会发生变化。我在创作之初面临过类似的问题,当年因为三篇散文,《人民文学》曾计划为我开专栏,为《人民文学》开专栏的压力,令我没能调整好心态,后来创作的作品质量不过关,因此错过了机会。但同样,我也认为,能顶住压力的,一定是更优秀的,而没顶住压力的落选者,那种高压下的创作,也是一生的财富。

谈了这么多,最后我想说:我是期刊人,我接手的杂志,有辉煌的过去。在我心中,将《作品》杂志办好,办出影响力,跻身中国顶级文学期刊方阵,才是我坚定不移的,也是我最主要的目标,至于推出新人,是服务于这一目标的手段。或许可以批评我站位不高,但站在刊物主编的位置,我一直坚信,只有先将刊物办出影响了,才有发现新人、扶持新人、引领文学新风气的可能。否则,刊物不痛不痒、默默无闻,哪怕拿出一整期发某个人的作品,也不会引起关注,更不用说出圈。最后剧透一下,“超新星大爆炸”的备选者中,有一位62岁的退休警察,我们觉得他的作品具有我们所寻找与期待的“新”,他也正在准备作品,希望他顶住压力,不要像我当年一样,错失机遇。

作者简介:

王十月,《作品》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发表出版有长篇小说《无碑》《如果末日无期》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有作品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长篇新作《不舍昼夜》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