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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令鹏 | 新城市的寓言之书——读吴亚丁《无法抵达》

更新时间:2024-06-27 作者:廖令鹏来源:特区文学发布

《无法抵达》是“以写深圳为己任”的深圳作家吴亚丁创作的一部以深圳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这是关于《无法抵达》一篇推文里的文字,出现了三个“深圳”。谈论吴亚丁的小说,我认为有必要先对这三个“深圳”稍加解释。“以写深圳为己任”,这里的深圳,是指改革开放后快速建立起来的崭新城市,深圳文学始终处于“改革开放”和“新城市”这两种语境之中。当然城市有它原来的地理空间和发展历史,所谓的“新”就在于思想政治、经济社会、精神文化、空间建筑、人口及其生产和生活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鲜明地区别于原来那座城,近似于整体重构,这在城市发展史上极其少见。“深圳作家”,一般指在深圳生活过一段较长的时间,对深圳有切实感受和理解的作家,那些经由短暂驻留、采风、访问,或者假借文献资料而创作出深圳题材作品的作家,未必可以称为深圳作家。尤其“以写深圳为己任”,若没有十年以上的在地生活和工作经历,都将沦为空谈。“以深圳为背景”,此时的深圳是作为形而上、超越了现实的叙事对象出现的,是一座虚构意义上的想象的城市,通俗地说是“文学深圳”,此时的深圳是现代的开放的人类栖居地,是时间和空间的交叉存在,是千万人及其情感和关系的汇聚所形成的一张动态混合的精神文化图谱,复杂到难以名状,无法把握。理解这三个“深圳”的内涵,能更好地读懂吴亚丁的《无法抵达》,也能更全面地理解他的现代城市叙事。

深圳是改革开放后建立起来的一座现代化、国际化的超大城市,在短时间内走完西方国家两三百年的城市化历程,仿佛一滴高度浓缩的水滴,和光同尘,携带所有的信息旋转着前进,人们既不能像做科学实验一样将它淬取出来,放到器皿里观察研究,也很难用历史的经验和传统的手法试图描摹和言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和参与,与它一同经历和感受,如同卡尔·摩根所说的“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这就带来书写深圳的难度,也是实践“以写深圳为己任”的挑战,对于作家而言,“难度”和“挑战”恰恰是一种愉悦的体验。当一个作家意识到写作的真正难度,很可能他在观察和理解人类社会时又走近、走深了一步。吴亚丁自1994年来到深圳,至今已有30年的时间,这种长期的居住和观察——现实生活的和精神文化的,使他能够更加深入了解深圳,深入贴切地讲述深圳故事,也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视角和深度。正如评论家汤奇云指出的那样,吴亚丁的目光始终朝向深圳这座独特的城市,他的小说作品不仅是对深圳的描述,更是对这座城市精神内核的探索和表达。

《无法抵达》是现代城市青年现实与情感生活的缩影。小说通过对主人公的生活现实与心理现实的描写,揭示了现代都市人在追求物质文明的同时,精神世界的空虚和迷茫,困惑和失落;他们在寻求个人认同和满足的过程中,面临着社会发展和个人愿望之间的冲突,历史与未来的召唤。小说的上半部分以男主人公欧冶的视角来展开叙事,下半部分以女主人公周怜幽的视角展开叙事,讲述这两个大龄青年在一段短暂的恋爱旅程中发生的故事,借此呈现个人生活经历、心理思想、行动轨迹图景。女主人公周怜幽因为家庭变故从外省来到深圳谋生,起初经过一番努力却并无改观,偶然一次在医院里看病时热心帮助一位产妇黄姐,由于她的聪慧和周全,两人成为好朋友。在她的催促和帮助下周怜幽买了一个小房子,由此踏上深圳城市建设、房地产高速发展的“时代列车”。在被誉为当代“房地产黄金时期”的数十年里,她辛苦奔波,全身心投入,总是比别人领先一步,终于获得了成功,积累了可观的资产和财富,实现了财富自由。可以说,周怜幽是深圳这座移民城市奋斗成功的典型,也是创富的传奇人物。然而,现代都市给予她无限机遇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孤独感,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寻找深层次的自我,如何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如何在挫折中前行,都是她面临的挑战。从那以后,精明能干的她总想找点什么事充实自己,于是开始“折腾”,先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后来开了一家经营鲜花的公司,开了一家别致的高档茶馆。与此同时,她对新鲜事物更加好奇,与别人的沟通出现障碍,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她更加感到孤独和迷茫,“现在的她,备感孤独。这种孤独,与过去贫穷时代的花季少女所感到的孤独,是完全不一样的孤独。过去,仿佛是众人皆醒我独醉;而现在,她成了众人皆醉我独醒了。”——她步入“中年危机”和“生活反刍”。正是在这个时候,经人介绍,她与本地一家媒体的记者欧冶相识,两人恋爱的故事徐徐开场。

与周怜幽一样,欧冶是现代城市的另一种“典型形象”。他的年龄与周怜幽差不多,都是四十多岁,跟深圳经济特区的建立时间相近——这种时间的重合,独特而且重要,为吴亚丁叙事带来多维度的阐释空间。欧冶幼失双亲,大学毕业后义无反顾扎根深圳,他本能地喜欢这个人头簇拥、活色生香的城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深圳,每行每业都谱写着催人上进的青春之歌,到处充满了不顾一切向前、干事创业的激情澎湃,加上年轻人的莽撞和大胆,欧冶从事过几次倒卖香港丝袜和进口香皂的“创业”,但都失败了,他一蹶不振,很长时间闷闷不乐,沉湎于酒色之中。“他在春风路的迷离夜色中穿行,犹如彷徨不定、不思进取的夜行者,过着放纵堕落、荒诞不经的生活,他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当然,他的内心更是一团乱麻。”最终,欧冶成为一个拥有体面工作,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报社“小职员”,时常表现出故作潇洒、游戏人生的散漫态度,成为大龄“废青”,被时代的列车远远地抛在后面。——这是一个典型的被城市打败了的“失落者”形象,在高歌猛进、繁华绚丽的城市中,在城市道路、写字楼、城中村中,走过多少这样的“欧冶”,他们西装革履,背着包匆匆向前,疲惫的身体里隐藏着的,并非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而是锈迹斑斑的还在机械地运动着的零部件,感到无力和挫败。

这种“精神上的退场”是现代城市当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尤其是在快速发展、竞争激烈的大城市,很多人由失败走向了失落,青春熬成了“废青”,成为中年油腻男,选择“躺平”。失败是社会的常态,并非每个人都能从失败中站起来,所有人都获得成功也不太现实,欧冶创业失败,周怜幽打工失意,但他们面对失败时的心态截然不同,一个心灰意冷、裹足不前,以玩世不恭的心态逃避社会;一个开朗乐观、敢闯敢拼,以相信时代和城市未来的心态创业创富。这就是现代大城市日常的两种人生。

当欧冶遇到周怜幽,两种不同的人生便置于同一个坐标当中,他们开始恋爱,试图走进并捕获对方的心灵,一种独特的冲突和迷思就出现了。欧冶心里升腾起了一种奇怪的胆怯和沉默,像沼泽地上空的浓雾,让他心怀战栗,踌躇再三,不敢直视周怜幽。他“患得患失”,“演戏般”地出现在她的生活当中,显现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局促,连她在医院看病时帮她挂号缴费、出去旅游买火车票,都充满算计、狐疑和胆怯。他像侦探一样不断尝试打探了解她的个人工作和生活、家世、财富、朋友,支支吾吾地回答她的问题,神情恍忽地与她约会,他的心思一直在迷乱之中。相比之下,周怜幽镇定自若,不断给他温柔的期许和勇气,约他去她的茶馆聊天,邀请他和自己公司的员工去她的别墅里聚会——欧冶不断地知晓周怜幽的“秘密”,她的每一处房子都不断地刷新他的认知与想象。他既因为有了更多的期待而感到兴奋,又因这种巨大的差别而变得卑微和谨慎,他陷入选择和沟通的困境,害怕失去,想抓住她,又无时无刻不陷入被动和不安的局面。他离她那么近,却又觉得离她那么远。

在现代大城市中,大龄青年的恋爱故事成为家常便饭。很多都市题材的影视剧和小说都有涉及,吴亚丁自己也写过话剧《剩女记》。我们不禁要问,难道吴亚丁会像写百科全书那样写深圳的日常,或者说通过写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来抚慰自己的退休生活?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们不妨宕开一笔,简要回顾一下吴亚丁在深圳的创作。

吴亚丁2005年出版的《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一本薄薄的黑色封面的小说。小说用现代性手法讲了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展现了现代都市的流变对年轻移民精神的塑造。“我是想要抓住你,那是因为我抓不住你,我把握不住你——因为你总是变来变去。”这句话作为刚刚迈入21世纪的城市的注脚是多么贴切。2010年,他出版了长篇现实主义小说《出租之城》,其写作初衷是,他慢慢熟悉和了解这个城市,进而产生了要用一部长长的小说来书写这座城市的愿望,寻找深圳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寄托他对这座城市的认识和热爱。小说因成功叙述“一群幸存者在深圳这个移民城市中的奋斗史”,而取得很大的反响。2019年再版,评论界重新发现小说的价值,称其为“一部关于青春、关于成长、关于活着、关于奋斗、关于精神和关于生命思考之书”“年轻城市中创业者的青春之歌”等等。2019年出版的还有《剩女记》,这是一部关注大城市“剩女”的成长与奋斗、爱情和梦想的话剧,他尝试用不同的艺术手法来写城市的不同侧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当以一种独特的角度来观察和理解城市时,城市的面貌才会变得更加清晰。2014年吴亚丁出版短篇小说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呈现了深圳从一个边陲农业县迅速发展成为国际大都市的过程中,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冲击,记录了城市的异变,反映了人们对于城市历史的思考和感受。总体来看,吴亚丁的作品数量不是太多,但他抓住了“新城市”“异变”这两把钥匙,书写深圳作为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深入地挖掘了这些变化对普通人内心世界的影响,探讨了人物与城市变迁和命运之间的紧密联系。他的小说集中指向新城市、新移民、年轻人、青春,以及创业和财富、简单而陌生的社会关系等主题,弥漫着灰与红交织的青春色调,孤独和焦虑、身份和情感交叉缠绕,社会现实和个体精神的左右背离。从历史时间和城市空间双重视角来看,吴亚丁城市书写的面貌已形成了轮廓和脉络,基本完成了对进入成熟稳步发展阶段的大城市的文学叙事。

在与吴亚丁的交流中,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创作《无法抵达》时正值他从工作岗位退下来,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城市未来的文学和文学中未来的城市。他还有“未竟之事”,就是尝试以一种新形式写出这个大城市的新境地——他在思考现代城市“无法抵达”这样一个深刻的问题。荷尔德林“诗意地栖居”不断被现实打破,“河的第三条岸”也不断呈现它的荒谬,土地测量员K终其一生也无法进入“城堡”。充满身份认同焦虑的流亡现代知识分子奈保尔看到世界急速流转,一切都在不断被拆除、重建,每个生命疲惫不堪,他们的内心生发出“抵达之谜”;虚拟现实和元宇宙的世界仍未能安定人们的灵魂——他感叹“这个世界,总有那么多愿望,无法抵达”。纵观现当代文学史,当乡村无法抵达城市,城市无法抵达心灵,物质无法抵达精神,理想无法抵达现实,一个人无法抵达另一个人时,矛盾和冲突便出现了,现代性便产生了。特别是当财富名利无法抵达故旧往事、科技进步无法抵达心灵孤独,一个奔跑的城市无法抵达世界的中心,一个人、一个阶层及他们所处的城市,就会产生新的现代性。《无法抵达》创作于最近几年,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叠加全球疫情冲击,人们对于自己如何出发、行走、抵达,以及抵达何处、何为抵达都有一个越来越深刻的反思。实际上,我认为吴亚丁提出了一个当今世界格局变化下大城市何去何从的问题,是一个现代城市版的“夸父追日”的寓言。

《无法抵达》这部小说是借助寓言的方式来写新城市的新精神,是一部“新城市的寓言之书”。

寓言与小说并无明显界限,有时候它们合二为一、水乳交融,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卡尔维诺的《高速公路上的森林》《意大利童话》、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略萨的《铁皮鼓》等经典作品都具有这样的特征。别林斯基在评论克雷洛夫的寓言时说:“那不是简单的寓言,而是小说,是喜剧,是幽默的特写。”作家卡尔维诺首先是寓言家,然后才是小说家,他说“寓言诞生于压抑的时期,当人不能清楚表达其思想时,就会寄情寓言”。为此,他改编意大利童话,创作寓言式小说,美国小说家约翰·嘉德纳称卡尔维诺是“世界上最好的寓言作家之一”。卡尔维诺很早就意识到描写城市的难度:“对一个小说家来说,要把自己有关轻的想法描写出来并列举出它在现代生活中的典型事例,这是很困难的,只好无休止地、无结果地去进行探索。”为此,他以其天才般的禀赋,用科学家的精准观察生活,观察城市,却用寓言家的智慧和超脱讲述故事,呈现真实,拆解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巧妙地平衡小说的轻与重、小与大,揭示生活的真实与虚幻、未知与无限。

将《无法抵达》当作寓言来读,我们很快就能跃过一扇旋转门进入一个新的花园。欧冶、周怜幽的年龄和深圳经济特区的建立在时间上拟合了,他们的身世也与深圳的城市发展历史嵌套起来了。欧冶的灰色轨迹是不是这座城市的背影?我认为,成功与失败是一种亲密的关系,城市的成功和繁荣,必然蕴藏着失败的一部分,而失败的这部分某种程度上也是城市的基因。周怜幽的人生是不是这座城市的象征?跳脱了旧有的身世,轻装上阵,在别人的帮助和成就之下,抓住时代的机遇,敢闯敢拼,也擅于提升自己,她拥抱了时代潮流,找到了前行通道,顺风顺水地获得成功。但是,伴随着人生进入四十多岁的“中年”,解决中年危机的问题,她需要重新寻找激情和动力。在与欧冶的交往中,她看到了城市的另一面,也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如同童话故事里的一面魔镜。

栖居——是城市现代性重要问题,海德格尔、福柯等大哲学家均对此做过深入的阐释。城市作为人类文明的突出产物,是人实践能力的空间化体现,为人们带来巨大的财富和发展机遇。《无法抵达》中周怜幽购置的房室,既有小公寓、出租房,也有豪宅、别墅,还有作为商业与休闲空间的茶馆。这并无特殊之处,城市中拥有不同类型房产的群体非常庞大。与经济学不同,文学所思考和探讨的是人与空间的各种关系,在更深广的时空背景下,人与空间、空间与人之间的现代意义和影响。

周怜幽买房子,除了积累物质财产,还为了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为自己、为亲人寻找一方安身立命之所,把房子赠予给“想象的主人”,形成对故乡之思、消逝之人、消逝之情的祭奠与寄托。她把位于深圳东部的一幢别墅取名为“苏州小院”,并按江南风格进行装饰,目的是“赠予”她的外公和外婆——想象着他们住在这里,为深沉的纪念。她九岁那年,外公外婆被一个穷凶极恶的男子毫无理由、毫无征兆地谋杀了,她没有了可以倚靠和庇护的亲人。来到深圳的她,当有了能力之后,仍然要寻找亲人,寻找顽强生存下去的力量。“一个人,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了自己的族类,这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这似乎是对一座城市的嘱托,又像是一个生命寓言。

周怜幽的家在位于罗湖区的中部靠近香港的位置,是一座叫作“春风里”的豪宅,她将自己的居室取名为“凯风自南”。有一次冬至“过大年”,她邀请了自己公司的员工、闺密和欧冶,在这里举办了一场温馨欢乐的小型厨艺秀,来自外地的女孩们都做了一道家乡的特色菜。“大家都来自外省,远离家乡来深圳打工,故乡山长路远,中途遥遥。”吃饭时,大家议论“凯风自南”的意思,结果,包括当记者的欧冶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解释清楚。而在周怜幽的心目中,这套房子寄托着她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众所周知,“凯风自南”出自《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这是歌颂母亲并深感自责的诗,“凯风”包含了儿女“思母”“孝亲”的特定含义。之所以说这是一个生动的隐喻,在于这句诗出现在一系列的元素和场景当中:罗湖、香港、春风、故乡、打工、过年、祝福、渴望……罗湖与香港毗邻,一衣带水,山水相连,是深圳经济特区的“长子”,这里出现“周怜幽”和她心中的“凯风自南”,意味深长。对她而言,“母亲”还寓意故乡和追寻,每当想到远遁的母亲,她就非常难受,“事实就是,她有母亲,可她仍然没有故乡”。

此外,她将一处陋室般的清简公寓,留给自己居住;将另一处豪宅,留给备受折磨与伤害的母亲;将有些嫌弃、充满陌生人气息的出租宅子,留给她陌生而且怨恨的父亲;将按照自己喜爱设计的茶馆命名为“小茶馆”,作为平时闲暇和好朋友会客的场所,而交给别人去打理。她还将一辆昂贵的MINI小汽车作为自己的私密空间——移动的房子——她对这辆车有洁癖,不能容许其他人染指她的座驾,不能容忍陌生人与她近距离接触,仿佛守着一枚安静的勋章,亦仿佛守身如玉。小说写道:“那些早已命名和未曾命名的房室和宅院,一直以一种虚席以待的姿势,等待着它们的真正主人的莅临。”“而她,唯有以不断添置房屋寄托心中所念。于她而言,有房子的幸福无所不在。于她而言,每一处房子,都代表了不同的风景;每一处房子,都倾注了深深的眷恋;每一处房子,都像是暗夜里一方足以自慰的沉溺;每一处房子,都是她的一个沉重的梦魇。”周怜幽的房室空间说到底是用以安放灵魂的处所,其隐形主人却“生活在别处”,她无法寻找并安置好那些隐形的主人。

可以想见,这是抵达与无法抵达的寓言,是一个关于“空房子”的寓言,是关于“栖居”的现代性寓言。城市现代性下的栖居,是以人与世界空间的关系为基础的,既有人的居住体验,也有世界的空间性,还有社会关系的外延。人的在场赋予了空间以意义,从栖居出发,不断对人在空间中的本真状态进行追寻,是人从空间异化中的复归。《无法抵达》隐含多种角色、多种时空向度的在场,也指向了多种意义的历史性回归。当代世界著名的社会家与哲学家齐格蒙·鲍曼认为:“在现代性中,时间具有历史,这是因为它的时间承载能力在永恒扩张——空间上的延伸。一旦穿过空间的运动速度成了人类智慧、想象力和应变能力的体现,时间也就获得了历史。”周怜幽运用“智慧、想象力和应变能力”,使物理的房室获得了人与空间的新关系与新形态,比如拒绝单调的城市建筑、对私密空间的持存和固守,流动的生活方式、心灵逃逸的可能、情感的移居与异位等。吴亚丁通过这样的隐喻来赋予城市时间和空间以历史感,来呈现空间现代性的迷思。

作为栖居的延续与反衬,《无法抵达》还写了一个关于“破房子”的隐喻,犹如明珠出现在小说中,掩卷之余,才发现这颗明珠原来紧紧地镶嵌在深圳这座现代城市的上空,熠熠生辉,无可替代。

在《无法抵达》的“潜海女人与MINI车”这一章里,讲述了一个故事,周怜幽开着MINI小汽车去海边兜风,路上经过一处荒芜的旧村落,看见一群小孩子在朝一间快要倒塌、无人居住的旧房舍——一座过去的旧学校扔石头,比赛看谁能砸中玻璃残窗,结果一排门窗的玻璃都被砸破了。她友好地制止了孩子的行为。这件事情引发了她对“破房子”理论的觉察。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她的青澜姐给她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年深圳有位年轻人在东莞买了别墅,没过多久,这人就赴美国留学去了,由于走得匆忙,小院的门正好坏了,他便只用铁丝简单地扭紧了事。大半年后回来想卖掉那套别墅,发现居然院门半掩,窗户破烂不堪,大门被杂物堵住,室内的家私早已搬走一空。经过调查,原来是先有小孩去拆了铁丝,后来有人撬了别墅的大门,大摇大摆地开了货车来一窝端走了。

从城市寓言联想到“破房子”理论,我心头为之一振,不由得紧张起来——《无法抵达》在叙事上保持一种紧张感,让人能够更加身临其境地感受故事的波折——这与“破窗”理论一样,如果一栋楼房的一扇窗户被打破而没有及时维护,就会给人造成一种无序的感觉,不断引发对楼房的破坏,恶的行为就可能滋生和蔓延,也就是说,不良现象如果被放任存在,会导致其他人仿效,甚至变本加厉。现代大城市是千千万万不同个体的集合,有小孩儿,也有老人,有守法市民,也有盗贼莽汉,有正直正义之人,也有心怀不轨之人;有人爱这座城市,也有人恨这座城市,有人与之魂牵梦绕,有人无时不想离散;有人时刻维护这座城市,也有人不停地攻讦苛责……欧冶之所以落魄沉沦,与他伪装自己,放纵自己,不正视和维护这座城市紧密相关。他在面对都市生活的孤独和困境时,展现出了一种颓废的心态,甚至失去了底线。在与周怜幽的相处中,表现出了对过去生活方式的“伪装”,以此寻求新的生活体验和情感寄托。这种弃旧的心理与小孩子们用砖头去砸旧校舍的门窗玻璃是一样的。当然,欧冶在对待与周怜幽的这段感情时,暗藏着投机心理,时刻权衡利弊,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从某种程度上看,欧冶的行为接近砸“破房子”的行为。相反,周怜幽之所以能够成功,与她能够一如既往地坚守内心,维护美好的东西,维护生活着的这座城市是分不开的。城市亦是如此,只有大多数人来共同维护它,时刻修复它的破窗和破洞,弃恶扬善,这艘大船才能阻挡风暴,越行越远。

“维护城市的美好”,是吴亚丁小说的一个重要指向,不仅在《无法抵达》,在《出租之城》里也塑造了诸多城市维护者的人物形象。或许这是他在呈现“无法抵达”这种人生的残酷和失落之余,试图为城市涂抹上鲜亮的颜色,隐喻城市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作者单位】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