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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毅 | “历经千劫,只为归潮“——论陈崇正《归潮》

更新时间:2024-03-12 作者:杨毅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陈崇正的《归潮》围绕潮州碧河镇两个家族百年来的历史情谊和几代人的“归潮”历程,展现了潮州人恋土归乡的家国情怀,连带出民居改造与文化传承的副线,时间上的双线结构,在历史与现在、本土与异域、海内与海外间引出粤港澳大湾区的地方性与世界性交汇的问题。《归潮》的整体叙事节奏较为紧凑,涉及两大家族百年间的四代人,但重心不在于刻画人物,而更多是通过人物的行动,展现潮州人特有的人格精神与家国情怀,就像小说中反复提到的:“历经千劫,只为归潮”——这无疑是小说的点睛之笔和主题所在,也构成小说叙事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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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地处广东省东部,位于韩江中下游,与揭阳、汕头、梅州接壤,是中国著名的侨乡。资料显示,潮汕先民在明中叶时期就为谋生从事海上贸易到东南亚各地,开启大规模移民潮,道光至光绪年间达到高潮,涌现出代表人物。《归潮》从1922年的台风(“八二风灾”)写起,跨越1939年潮州府沦陷,到当下传统民居的活化改造,其间夹杂着两个家族百年来的渊源。

“八二风灾”过后,来自梅花村的陈洪礼和林厝围的林汉先两个年轻人计划着“过番”。“所谓过番便是漂洋过海,旧时坐着红头船,由碧河转入韩江出海,如今则是火轮船,到暹罗等东南亚国家去讨生活。”两人的过番最初只是为了在新的地方谋求发展,赚钱修复祠堂。但孟先生对他们说的更加深远:“灾难的发生和消解,有时却更能让人明白什么是家国情怀,又是什么让潮人虽九死其犹未悔,愈艰难愈团结,一场风灾,有人寄钱寄物有人赶回来救灾,便可见世界潮人,人心归潮。”“历经千劫,只为归潮。潮人从未忘本,更不敢愧对祖宗神明。”正是本着潮人的这种家国情怀,陈洪礼和林汉先在暹罗开创出的事业,无论是经商还是教书,都是潮人两条并行不悖的路线,更不敢忘家乡人的嘱托,比如陈洪礼坚持在新南学校教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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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家国情怀用英顺伯的话说是“不能忘本”,联系到林汉先兄弟四人取名“先忠后孝”,足见先辈们这代人对家国关系的理解和坚守。这种观念,固然来自传统宗法社会的家国同构,但对经历了民国以来中国社会的急剧动荡,并且身处海外的华人来说,可能体会得尤为深切。以羽先生为代表的华人精英群体响应抗战,但林汉先因对羽先生的牺牲深感悔恨,选择自杀,这直接引发了林汉先的妻子林阿娥带着丈夫的骨灰和女儿林雨果同林汉孝从暹罗回到家乡。而期间潮州府已经沦陷,不仅注定了途中必然经历千难万险,也使归途成了奔赴战场的行动。在这个过程中,林汉先的两个弟弟先来到暹罗过番,后回到家乡支持抗战,最后在战场牺牲。先辈们这代人的结局就像林雨果说的,“我碧河林家打鬼子拼尽了七条人命,满门忠肝义胆”。

无论是林阿娥的万里归家还是林家兄弟的为国牺牲,都将潮人的家国情怀展现淋漓尽致。这种情怀传承至今虽然不再像百年前在战火中绝地求生,但在今天,依然有其新的表现方式。原来林阿娥一直因丈夫林汉先的死,对陈洪礼心存芥蒂,陈洪礼的孙子陈锦桐起初并不理解,却也由此开启对家族历史的探秘之旅,最终找到了林汉先的遗信,弄清了两代人的归潮事迹,也澄清了事实,举办名为《归潮》的展览,借助视频的形式传播,在海内外引起不小的轰动。这表明即便是历史的亲历者也未必全然清晰,后人通过不懈探寻,仍能还原家族历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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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跨越百年的归潮故事体现出两种不同的家国情怀:如果说先辈直面历史重大的事件,用生命捍卫家园和祖国的完整;那么后人则通过对历史记忆的找寻,重新建立和祖先的连接。这种连接基于共有的文化认同,就像孟先生的墨宝彰显的:“心安随处家庙,潮平四海归来。”尽管历史本身,由于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流转变得模糊,但文化认同是绵延世代血脉相连的,并不会因时间和距离的阻隔而延宕,反而在特殊时期越发历久弥新,并以新的形式得到赓续。林阿娥再次去泰国是想找回和过去的联系,看望临终前的五老姑,让她解开对陈洪礼的心结。这些在后代看来,都是用行动做出最有力的示范,并且能够用现代手段记录下来传承的过程。《归潮》用跨越百年的时间写了几代人的归潮故事,在前赴后继行动的背后更是文化的传承。

《归潮》借英顺伯之口说他们这代人的过番,只是为了做苦力讨生活,“但是现在不同,华人想要在外面立足,光有力气是不行的,还得有头脑,还得有学问懂是非,最重要,还得不能忘本。”对于潮人来说,最不能忘的,“是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潮州话,我们的传统文化”。《归潮》展现了延续百年几代人的家国情怀,但这种家国情怀的根本还是文化和精神的传承。这里说的文化既包括物质和器物的层面,也有制度礼仪等非物质层面,最终上升为精神层面。

《归潮》最明显的是在物质层面对陈家祠堂和碧河书楼的改造,这同时构成小说的副线。中国人自古就有认祖归宗的情结,潮州人似乎尤为如此,在外赚钱后最先做的就是修复祠堂。这关系到潮人对家族血脉的重视。正如找寻陈家祠堂青铜香炉的过程,也是探寻历史的过程。而香炉的失而复得,不仅暗示两个家族时隔多年的和解,更象征文化和精神的血脉得以延续。相比陈家祠堂的修缮,碧河书楼的改造,更能显示出传统民居在今天如何利用新技术的活化。这种新技术不仅指物质层面的改造,而是包括视频网络等现代传媒,赋传统文化以新的能量。

事实上,传统与现代从来就不是对立关系,这不是说传统文化利用现代手段重新被发现,而是说传统本身非但没有在历史发展中中断,反而以活态的形式,借助不同的方式流传至今。“其实这座村庄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棒的作品,应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美丽乡村,而不是附加在上面的种种修缮和改造。”这种带有地域性的生活方式不是以物质载体呈现的,而是以非物质的形式,内在于潮州人的历史文化之中,但在今天通过新的形式得到传承保护。更何况,林家世代居住的有着千年历史的潮州碧河镇的梅花古村,本身就是文化遗产的见证。《归潮》用了很大篇幅来写木雕、潮戏、鱼生、英歌舞等今天被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在,还夹杂着潮汕方言,但没有过多关注民俗文化的附加功能,更多还是作为活的遗产加以展现。

陈崇正让《归潮》中的人物找寻未曾逝去的历史碎片,又通过对现实遗存的修缮和改造,来进行人文景象的展示,倾向对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留,达成对文化遗产的活化展演。在两个家族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下,这座人文与地理交织的地方古镇,得以新的面貌重新示人:通过改造、展示和传播相结合的实践,物质遗存、历史文化乃至精神血脉都得到传承和发扬。

《归潮》的双线结构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建立起叙事的联结,也是文化和精神传承的联结。而在时间线索之外,《归潮》还有着空间上的线索和结构。上文介绍的潮汕地区的地理环境,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个地区形成何种的地域文化,这也构成了《归潮》得以发生的先决条件。应该说,《归潮》展现出的丰富地域文化特征,既有来自中国传统乡土社会遵循的安土重迁,更有因地处沿海交界,而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并进而形成了潮汕地区独具特色的侨乡文化。据资料统计,旅居海外的华侨华人约230万人,除港澳台同胞外,主要分布在泰国、新加坡、澳大利亚和其他欧洲国家,其中旅居泰国侨胞近50万人,全世界共有各类潮团组织173个。用小说中黄博琳问林雨果的话说是:“海内一个潮州,海外一个潮州,那究竟什么是潮州?”林雨果没有给出答案,或者说她用行动给出了答案:“心安随处家庙,潮平四海归来”。

杨毅,文学博士,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讲师,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小说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等期刊发表论文多篇,有文章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主持天津市社科规划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