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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好诗的骨骼和可信度
更新时间:2024-01-09 作者:黄昌成来源:广东文坛
作为一个精选版本的诗集,谭夏阳在选稿方面的慎重不言而喻,这也让《云的契约》整个集子没有什么烂诗的出现。当中,所选的诗歌有着不同的类型,如叙述诗、纯抒情诗、实验性诗等的,后者会让我更为关注。实验,很大程度上或归根到底是形式的实验,行动往往大于意义本身,其中语言、技巧、风格等方面呈现得比较明显。比如《关于<独坐敬亭山>的误译》:
天空收尽众鸟的喧哗,留下的寂静犹如孤云
漂浮在虚空里,不发出一丝声响。
我和山岭就这样坐到一起,相互对望——
直至相互遗忘:山风消失,最终落出这座山岭。
这首诗除了上面所提的实验方式外,还有内容上的实验,其搅乱了原诗的意旨,一种戏谑的意图隐匿其间;但这种戏谑却又是严谨的,撇开原作,这就是一首单独成型的佳作。诗人其实是对古诗《独坐敬亭山》的一个当代与当代性的抒写和解读。这种写法具有明显的比较特征,姑且不论是不是误译,但在写作上的尝试还是有较大意义的。夏阳做得最好的是,重写以后没有再被古意牵缚,并且拒绝古意的切入,按自己的方式出牌,写出自己“独坐”敬亭山或某一座山的感悟,使“译诗”成了一首新的诗歌。
夏阳的诗歌所涉及的题材有风情、风物、亲情等,与城市生活联机的现实性题材作品所占比例不少。这里有一个诗学必须面对的问题:怎样把僵硬的现实诗意化?夏阳用写作的现实作了开拓和回答,归纳起来至少有三个层面。
夏阳对于现实的处理,经常会直接触摸其肌体,而对那些看似见惯了的题材,并不见得就多么容易把握。怎样把这些熟悉的事情或场景鲜活化特异化?无疑,紧紧抓住所写事物的根本是最有效的方式。根本也即事物的特性,一首好的现实性诗歌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所写事物之现实,另则是此现实派生出的现实,而后者,恰恰是我们的生活生存状况或与此息息相关的各类事情。
那是一个密谋之地:秋风正在
储蓄凉意。而多年以前
我积攒下的时光和汗水化为乌有
那些预支幸福的人,注定要成为欲望的奴隶
那些定期还贷的人,必然要将快乐双倍俸还
熊市、加息以及金融海啸,变奏着
难测的命运,对于银行
我心怀恐惧,但更大的恐惧在于——
那么多农民工、家庭保姆、发廊小姐挤在那里
争先恐后地成为我的债权人
那一刻,我负罪深重
似乎有一些东西,我永远都无法清还。
(《银行》)
这首诗真切反映了一个社会现实,当中矛盾的因素不言而喻,而银行的性质或作用也由此而凸现。最后一句“似乎有一些东西,我永远都无法清还”,所隐含的至少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人情吧。这不仅是诗人的人性,侧面也让冷漠的银行突然多出了一份人性,至少,银行是促成这些的媒介。当现实以场景出现,一切的场景貌似等于表象,其实质大于表象。一瞬的场景于是成为对现实难以预测的剪角。这是当代现实诗歌某种指向性的提升。
而《淘宝记》《见闻录》则是间接切入现实两首诗。前者写的是“淘宝”的过程和经历,后者则是通过玩网络游戏引发到现实。那么虚拟和现实是不是一样的配方?夏阳在《见闻录》里给出了答案:你的金币越积越多——/虚拟的账户里,版图在扩张,你说:/“等钱攒够,咱再买一块地儿去!”或许,从根本上说,虚拟是按着现实而虚拟的,它既不是现实的反面,也不是现实的从属和分支,是现实穿着虚拟的衣服。诗人用他的洞察力把这件衣服脱下了。
但现实又何止是赤裸的接触与目击性的呢,对于当下人类社会,现实甚至可以不是具象的,其必须或面对的实质,已使其化身为无形中的有形,潜入或干脆说化身为当代人的本能,时刻敲打其感受,并从中迸发出来。现实已没有直接或间接的区别了,其粗暴的存在已让诗人变得对现实自然刻意了,一种生存状况的压迫让其对现实有意为之,于是现实可以很敏感,现实就是人生一个感应式的开关或遥控,可以是相互性的,可以在任何场合一触即发:《盲人按摩师》——保持内心的雪亮是精明的。他的手匍匐/推动一个老男人际遇里的波澜/内心的皱摺,有时仅需一只言辞的熨斗/我突然尖叫——他按到了我生活的痛处。
夏阳的诗歌,以叙述性诗歌为主体,当代叙述诗一些特点明显存在其诗中,如注重断句,把控叙述的速度、并在叙述中构建诗的形象性;注重细节,并让细节适当展开,语言上的处理相对细腻;表达精准等。精准看起来简单,但操作起来却是复杂的,其要使叙述性的语言达到写实的效果,并利用文字内在的意韵表白诗性的存在。
清晨,从不缺少问候。哑邻居
不说话,只点头。
每天,阳光准时来浇花。
在大好的春光里
阳台是花园,还是夜色的容器
收集冰凉的露水。
春天起初盘旋,最后
降落——
一小片刻的安逸,足以使
颓废根植,阳台瞬间变成温床。
(《阳台》)
露天泳池,囤积大块清凉:蓝果冻
凝住蚀骨的清澈与荡漾。
划开倒影泛化论,泳姿混搭,切换流变的欢娱
关切,如心悬浮——你游不出夏日的臂弯。
(《游泳》)
这里还涉及另一个问题,关于语言的松紧度。第一首的语言比较放松,第二首的语言则略显压缩,对于诗意的完成,两首的效果都是不错的,但对于诗意释放、意旨的指向等理解方面上的问题,第一首明显占有优势。语言的松紧度造就了意象的各自表现、意象的不同状态。这里,不能简单去判断两种语言情况的优劣,在处理语言这个问题上。不少的诗人都在努力维护语言所谓的纯净与华美度,都担心由于语言的松弛而出现所谓的破绽,这种紧迫导致他们写作充满了刻意,并且达到了一种清晰的程度,而掩饰的结果,则使诗歌陷入了某种无意义的艰难,陷入了另一种庸常之中。事实上,语言的放松并不意味着更容易写,因为你的每个语言脉络都必须要清晰地展示开来,而这,恰恰是对此前语言认定唯美尺度的理解和化解,所以对于诗人个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对语言各个层面的融会贯通,其所有的语言花式都暴露在阳光下,都不是故弄玄虚甚至全是必须的写作技巧,这样所谓的花样由此而正宗起来,其最终的效果都是努力为主题服务,为“诗意的清晰”服务,竭力维护写作的真身,维护诗歌的真身。
什么样的语言只要调配得当都可以成为诗。当一个诗人展示自己和作品的时候,寻求共鸣的说法是多么的无聊和虚幻,他内心的潜台词应该是:我任性我想作乐一下;我想做一次我或做一次另外的我。换言之,我在侵略自己,或者我被另一个我侵略。
传统叙述、唯美、抒情等的坏处就是语言的常态以及效应的反应上,体现在诗歌的表现上,没有创新是必然的,所以有时是否可以说,成熟的诗歌或许是一种失败的诗歌。史蒂文斯曾经说过:“毕加索说一幅画是一大群破坏物,难道不也是在说一首诗是一大群破坏物?”。很多时候尤其是我决意想写那种不怎么类同甚或不怎么叫好的诗歌时,我不得不要认同这句话,并且尽可能让自己对以往惯常的表达破坏得更彻底。我并不想说这就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因为这也许根本没有路,可是却充满迷人的诱惑,这就非常足够了,沿着诱惑的行进就是写作的实质性意义。
夏阳曾经写过一个评论文章《五首诗的五个误读》,是对五个诗人的五首不同类型的诗歌作五种不同的解读,这个文章可谓做到了细读的精致。通常我也认为直接面对诗歌是一个扎实真诚的评论写作途径,其能对应分析解读诗歌的各种层面的事情,从中也能真切检阅评论者的态度和质地。我提这个,是想说明夏阳对诗歌的内行,这同时佐证与造就了他的诗歌具有好诗的骨骼和可信度。窃以为诗歌,或许不仅是所谓的飘逸和浪漫,也是一种学识和学识的多重性演绎,它对真正的诗人有更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