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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村的守望者

更新时间:2024-01-04 作者:姚中才来源:广东文坛

玲珑村,是一个深山里的麻风村。

这个村子地图上找不到名字。说村子其实并不是村子,这里距江门开平县城30多公里。是一个山深林密的地方。早些年,清末民国初年的时候,这里闹土匪。土匪把山寨修在树林深处,现在钻进去,枯树杂草之中,还存有残墙断垣。

这里有典型的南方丘陵地貌,都是连在一起的小山包,有一些水田在山谷之间,山谷也不深,有几幢灰砖的房子,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杂乱的灌木丛和野竹林,有一种原始和古朴之美。

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董淑猛一呆就是十八年。陪伴他的,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妻子徐娜。

1.麻风村医院后继无人

故事得从2004年开始讲起,那一年,董淑猛刚刚大学毕业,想到广东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来找工作,各种因缘际会,他与玲珑医院结缘。

玲珑医院,是一所麻风病医院,张荣卫当时是这所医院的院长。所谓院长,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职位,而在这里,不过是管着三几号人,照顾着一群治愈和未完全治愈的麻疯病人。这些患者和康复者,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村落。外人称这个村落为让人闻之色变的麻风村。

麻风是一种由麻风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发展到后期会造成皮肤溃疡、肢体残疾,患者一直遭受着社会的歧视和恐惧,“麻风村”都建在深山、海岛等与世隔绝的地方。玲珑医院始建于1957年,有60多年的历史,先后有800多名麻风病人住在这里,最高峰时有400多人。随着老人们渐渐去世,目前还剩36名麻风病康复者。张荣卫看过许多的麻风病人来到玲珑村见过不同样子的麻风病人,有的变形扭曲,严重的甚至残疾,有的外表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他们的样子,都让人不敢摸,也不敢碰,麻风病不会像瘟疫那样迅速蔓延,有时候很长时间后才会发病,那些有着可怕残疾的人都受了多年疾病的折磨,也许是几十年,麻风病有两种,有一种病情发展的比较慢,有一种病情发展的很快,但现在这两种都可以治愈了,麻风病会影响神经末梢,拉伤或者踩伤自己。

几十年来,没人愿意来玲珑医院工作。张荣卫即将退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

张荣卫在县城里遇上了正在找工作的董淑猛和徐娜,他热情的邀请他们走进了玲珑村。张荣卫见到这对年轻人时,就打心里就喜欢。董淑猛的那种理想主义情怀和骨子里的善良,深深的打动了他。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小伙子是个干事业的人。

张荣卫给他们介绍玲珑医院的历史及工作特点。他说:“多年来没有医生愿意来麻风村工作,我快要退休了,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董淑猛和徐娜当时也能感觉到张院长的焦虑,张院长是遇到麻烦了。也实际上是玲珑村遇到麻烦了:玲珑村后继无人!

可是这样一个地方,这荒凉破败的环境与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委婉地说需要跟家人商量后再作决定。张院长没强求,只是说:“既然来了,顺便到病区去看看吧。”

到了病区,董淑猛、徐娜看到一副令他们无法想象的一幕:一群老人已经等候在门口,有的弯着腰杵着拐杖、有的戴着假肢站立着、有的坐在凳子上轻轻的喘气,虽然个个衣服破旧、四肢残疾、面部苍老,但那一双双眼睛充满期待充满渴望,那时董淑猛和徐娜的内心一震。这群人需要帮助,他们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感动。

在返程的火车上,董淑猛趴在窗前,脸埋在双臂间,直想哭。火车在阳光里,疾驰过万幢高楼大厦之间,待他终于抬起头,火车已经过了广东境内,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眼前是玲珑村的山坡,菜地,灰扑扑的房子里那些期待的眼睛。

这时候,手机叫了一下。他打开,是张院长发过来的短信:“好儿女志在四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工作,这里有苦有甜,也有美丽的人生”。

车窗外的夜风里飘荡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光,空气里充满了草木的香味。远处是蓝色的静静的山……张淑猛觉得自己一下子开阔起来。这条短信让他和徐娜开始重新审视这份工作的意义。他们回到学校后,积极向麻风病防治专家咨询,才知道原来我国麻风病领域还有许多空白,多数麻风病工作者年龄比较大,非常需要年轻人的加入。董淑猛和徐娜那段时间的内心非常矛盾,来广东工作可选择的机会还是很多的,甚至有的医院因为准备新开设皮肤科正好需要医生。一边是自己在城市工作理想的工作岗位,一边是老院长及老人们殷切的期望。 

他们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些玲珑村里老人们的眼神。不就是偏远和孤独吗?如果麻风病领域做的好,也一样大有可为。两个年轻人下定了决心。到玲珑村,用青春,去守护这些孤独的灵魂。他们的就业协议一签就是15年。就是作好了把这辈子献给这里的打算!

2.扎下根来生长爱

当年7月,董淑猛和徐娜在这片土地开始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实际情况远比他们预想中更艰辛。

张院长让财务预支了500元给董淑猛及徐娜,并带着他们到附近的金鸡镇购买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在旧楼的二楼一个小房间,一间算不上厨房的厨房,加上一个没有卫生间的冲凉房,就这样一个“家”,就算安顿好了。

这是一种远离世界繁华的生活。

早上7点半,董淑猛和徐娜来到了康复区,和护理员一起到每个病人的房间查房,看病。医院除了听诊器和血压计外没有其他的医疗设备,为70多位病人诊病时,除了用眼睛观察外,有时还得用手直接触摸病人溃烂的部位。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全副武装,戴着口罩、憋着气,不仅是防传染,更是因为伤口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上班就像上战场一样,每天精神都高度紧张。张院长用自己的经历来开导他们,给他们讲一些感人的小故事,打消他们的顾虑。慢慢地,他们也能坦然地面对病人跟他们聊天、玩游戏,甚至还到他们家里尝尝他们做的饭菜。

玲珑村里没有网络和电视,时不时停电,一下暴雨,道路滑坡,出去的路就断了。医院远离市场,瓜果蔬菜和生活用品都要去10多公里外的镇上购买。有时候没有买到菜,只能就着咸菜下饭。董淑猛和徐娜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种过田,他们从医院旁边辟出一大块菜地来,种上各种蔬菜,过起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活。

2006年,董淑猛和徐娜决定把家安在玲珑村,婚礼选择在玲珑村举办。婚礼由村里的老人张恩源主持。参加婚礼的,是一群几乎从来没有参加过婚礼的人,他们的一生,在孤独和歧视中默默的走过来了,而这一次,年轻的董淑猛和徐娜的婚礼,他们是最重要的嘉宾,是这里的主角。

这对年轻人,他们把婚礼放在了这里,也就把自己的人生放在了这里,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了这里,源于他们对这里的热爱。

董淑猛偶然间和老人们聊天,结婚10周年想请老人们吃顿饭庆祝一下。78岁的张桃烈老人听了,就瘪着嘴说,你们就好啦,结婚10周年都可以庆祝,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连结婚证都没有,更不要说婚礼了。张桃烈嘴里的“我们”是指他和89岁的冯金恨老人。

2016年4月20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但是,对于在玲珑医院生活了几十年的张桃烈与冯金恨、陈桂芳与张瑞心、朱郁孚与陈凤梅三对老人来说,却是一个令他们激动的日子。一清早,他们穿戴整齐,坐上了董淑猛驾驶的车子,前往开平市民政局领取结婚证。89岁的冯金恨是入院以来第一次走出玲珑村,从被抬上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瘪着嘴在笑。张桃烈一路上不停地在她的耳边絮叨着。60年前,陈桂芳和张瑞心相识于玲珑医院,10年之后,他们病愈之后便生活在了一起,但是他们的婚姻一直欠缺这一张结婚证。此刻,他们的手紧攥在一起,他们都知道,这是属于他们人生最神圣的时刻,虽然迟到了许多年,但是毕竟还是来了。18岁就被送到玲珑医院的朱郁孚在这里结识了同年的陈凤梅,他一辈子想的就是给这个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一场婚礼。这天,他神采飞扬地对董淑猛说:“这把年纪了,再不疯狂就真的老了,能简简单单地补办一场婚礼,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2016年5月21日,鲜花、彩球、红地毯让寂寞的小山村跳跃着烂漫的欢喜。平日里空旷的院子里被四面八方赶来贺喜的人们挤得满满的。鲜花扎成的幸福拱门下,在欢乐喜庆的音乐声中,在全场嘉宾祝福的掌声中,三对老人穿着红色的喜服携手慢慢走过。他们走得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坐在轮椅上的冯金恨也神情肃穆、全神贯注。他们的爱情经历了数十年的长途跋涉,这一刻,终于走出了他们最期待的样子。他们的生活饱尝了这世间最残酷的炎凉苦雨,这一刻,终于迎来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滋味。

董淑猛和徐娜像孩子一样蹲在参加集体婚礼的三对老人面前,为他们一一戴上戒指。冯金恨因为双手残疾,无法佩戴戒指,徐娜便取出一条红绳穿在戒指上,挂在老人的脖子上。

3.厚重的玲珑之爱

又是大年初一,玲珑村的老人们都早早起来,等着饺子宴。

董淑猛一家九点钟就过来了。大年初一的饺子宴在玲珑村已经举行了十几年了,好几位老人都学会了包饺子,不待董淑猛吩咐,他们就开始和面、剁馅、摘菜。穿着红马褂的义工们也来了,他们搬来了各种各样的小礼品。大山深处的玲珑村纯真的爱暖暖地流动。董淑猛挽起袖子熟练地揉着面,嘴里还不停地指挥着其他人:“肉馅再剁一会,等下我来调味道。”“芹菜叶别扔了,剁在馅里,好吃。”……

对这些老人们,董淑猛从一开始就不限于身体上的诊治和护理,而是最大限度地让他们能拥有正常的生活,鼓励他们重拾生活的信心。麻风病会让亲人都远离,而董淑猛带来的那种关怀和爱,比亲情更为厚重。

70多岁的张恩源,12岁就来到麻风村了。因为麻风病,他在几十年前失去了右腿。2011年,因为麻风病后遗症,他的左腿也被截肢了。失去双腿,他意志消沉,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看到张恩源喜欢摄影,董淑猛从江门市摄影家协会找来了一部相机给他。张恩源成为了“摄影迷”,每天都挎着这部相机,捕捉玲珑村里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他变得开朗乐观,帮助村民们处理各项事务,还得到了“外交部长”的美称。

在玲珑医院,老人们身体上的残疾痛楚或许都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但是心灵上的刺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董淑猛和徐娜从第一天接触他们,看着他们呆滞的目光,就深深明白了这一点。许婆婆的老家就在开平的蚬冈镇,她在玲珑医院已经住了40多年了,却几乎很少外出,也很少有人来探望她。她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白了头发佝偻了腰。在整理许婆婆的资料时,徐娜发现老人的户口并不在玲珑医院,便约着丈夫一起到镇上去给老人开户籍证明。在办理户籍手续的时候,徐娜又诧异地发现,许婆婆的儿子就住在镇上。那一刻,徐娜心里一阵酸楚,也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让许婆婆的儿子到玲珑医院来看望母亲。他们费尽周折找到了许婆婆儿子的住址,于是便一趟又一趟找上门去。一开始,当许婆婆的儿子得知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惊呆了。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后来得知母亲是麻风病人时,许婆婆的儿子又犹疑了,担心和母亲相认后会受到亲戚朋友的冷落、鄙视。于是,徐娜一有空就跑到镇里去找他,向他介绍麻风病知识,向他介绍许婆婆的状况,向他表达一位母亲的孤独和渴望……常常讲着讲着,徐娜自己已是眼含泪水。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许婆婆的儿子带着全家人走进了玲珑医院,跪倒在了老母亲的膝前。那一刻,许婆婆的眼泪像泉眼里冒出的山泉,怎么也止不住。

这些久困于玲珑村的老人,他们一辈子很少走出山区。他们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去看看大海。

这次组织要去看海的地方是台山赤溪的黑沙湾。老人就像孩子,他们的喜好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孩子越来越接近。当宽阔、蔚蓝的,翻卷着浪花的大海横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浑浊的眼亮了起来,他们干枯的脸上有了滋润的水色。

董淑猛像孝敬自己的长辈一样,孝敬着玲珑村的老人们。

2019年2月1日,董淑猛因为右侧腹部疼痛被送往开平市中心医院住院治疗10天,被诊断为肝硬化、胆囊炎,他瞒着别人只说是胆囊炎。住院期间正值春节,他带病筹划了年初一的包饺子活动。年初一上午在中心医院打完针后,又自己开车赶回玲珑村跟老人们在一起,他知道,有他出现,老人们的心里才会踏实。2019年6月19日,董淑猛再次因为急性腹痛住进了开平市中心医院,被诊断为肝硬化失代偿,急性胆囊炎,在医院整整住了19天。

董淑猛和徐娜刚来玲珑医院工作的那时,玲珑村里还有70多人,到现在只有30多人,人数是越来越少。麻风院的历史,随着这些老人们的离去,是否会被人们所遗忘。董淑猛和徐娜意识到记录下这段历史的重要性。他们在平时工作中,有意无意的收集玲珑村老人的故事,用过的旧物件,为老人家拍摄各种照片,留下他们生活的瞬间。在们在为筹建玲珑麻风博物馆作准备。2020年1月7日玲珑麻风博物馆完成了第一期的布展工作。1年多来,先后有50多批次500多人次参观了玲珑麻风博物馆。

董淑猛和徐娜用自己的青春和爱,让玲珑村这样一个荒僻之地,这样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麻风村,充满了温暖和温情。麻风村最终会消失,但他们留下的故事,将会一直温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