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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走的梦境
更新时间:2024-01-04 作者:周希言来源:广东文坛
卡夫卡在他的日记里这样描述失眠带来的痛苦:“在夜间我的生命却不受阻碍地将我剪切得粉碎。”
失眠症和抑郁症是作家们的“恶神”,在带来无数痛苦灵感的同时,吞噬了他们的健康。鲁迅日记中多次出现“失眠”“夜失眠”的字眼。帕斯捷尔纳克在《马尔堡》中提到:“我熟悉失眠,有如熟悉语法。”博尔赫斯则写下:“我徒劳地期待/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在当代,这两种病症似乎已成为一种公众“流行病”,是压在五光十色的现代都市上看不见的沉重阴霭。
我是深受其苦的无数中的一位。夜晚对我来说曾意味着掉入一口沉默的深井,所有声音淹没于黑暗。黑暗,黑暗,粘稠的黑暗,伸出手来慢慢搅动,直到凝固的镜面开始动荡,我依然失落其中。
记忆中的失眠起源于高中,已经难以确定是高一还是高二的某天。自此之后,失眠如影随形。多年后的我在看到徐则臣回忆高中失眠经历时,对这位著名作家描述的种种感受,几乎误以为在谈论自己的曾经。“高考压力大……开始是一两个晚上睡不着,别人都睡得呼哈的,你失眠,就紧张,一紧张更睡不着,睡不着就更紧张,恶性循环。每天如此,神经一直绷着,跟橡皮筋似的,绷过头失去弹性了,神经衰弱。”神经衰弱与失眠总是结伴而来,因为过度敏感,所以难以入眠,因为睡眠不足,所以更加紧张易碎。
每一位失眠患者都曾积极寻找和试验各种入睡妙方。在睡前跑步、泡热水脚、喝牛奶、数羊、读晦涩难懂的理论书籍……百般尝试后,还是在子夜听着室友缓慢均匀的呼吸时,细细体察着清醒的疲惫。肉体和灵魂在此刻是如此割裂,肉体在绝望的求救,寻求真正的休息,精神则在等待中沉沦,在无数次失败后隐秘的欣喜——又是一个不眠夜,果然,啊,为何我还没有被击垮呢?
请将我击垮吧。
然而失眠者只会在焦虑中日渐憔悴,终究没有倒下。于是又要在每一个新的黎明升起时无望等待下一个黑夜的来临。
北宋哲学家邵雍有一首叫《能寐》的诗,诗中写道:“大惊不寐,大忧不寐。大伤不寐,大病不寐。大喜不寐,大安能寐。何故不寐,湛于有累。何故能寐,行于无事。”失眠者大都是“湛于有累”之人,忧思焦虑,体弱难眠。对我来说,除了高中的学业压力外,引起失眠的还有“大惊”。高中寄宿,学校是半军事化管理,每月仅能回家三四天。宿舍环境简陋,鼠多为患,一到夜晚,成群结队,招摇过舍。老鼠的啃噬声、窸窣翻动跳跃声、撞击水桶声,不一而足。更可怖的是,这些老鼠丝毫不怕人,常跳到床上来,在人的身上走过,有时还会排泄在枕头上,咬碎被褥的布料棉絮。这些肥硕的大灰鼠最初神出鬼没,会在同学如厕时从下水道口突然蹿出,吓得同学裤子都没穿跑出门来;会在老师上课侃侃而谈时从裤腿钻进去,让老师和学生一同尖叫奔逃;会在讲台、食堂、空调上方大摇大摆经过,留下一地狼藉。它们似乎能上天入地,无处不在。当这些老鼠在学校繁衍几代后,也慢慢看出了人类的色厉内荏,更察觉到那些老鼠药和捕鼠设备的无力,它们变得更为张扬,横行无忌。
在宿舍内,老鼠再不避人了。当我们发现它们后,这些油光水滑的老鼠也只淡然处之,毫不惊慌。大喊大叫、理智全无的人类与冷静自持的老鼠就这么共处一室,场景颇有些荒诞,如同讽刺小说中的一幕,却真实存在。如果去攻击它们,这些聪明狡猾的小东西就会迅速开展报复行动,故意损坏一些它们根本不吃的日常生活用品,肥皂、水杯、脸盆……即使坚硬的桌椅也成了磨牙的玩具。制造出的声音更是令人难以忍受。有些坏心眼的老鼠还会刻意惊吓我们这些羸弱的人类,在入睡时变本加厉的骚扰。
在这场人类与老鼠的战争中,人类全盘皆输。可由此神经衰弱的只有我一个。同寝的室友已经习惯用布满密密齿痕的水杯漱口,在擦掉床上的不明污渍后,扯出老鼠偷藏在被下的某个撕碎的方便面袋,随后坦然入眠。而我在一次又一次的默念数数中,闭着眼睛捕捉一切细微的动静。我到底是希望听到,还是不希望听到什么声音呢?彼时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开始听到很多其它的声音。
最初是真实的,是风声,雨声,楼道外的走路声,隔壁的咳嗽声,室友平稳的呼吸声。《红楼梦》第八十三回写到黛玉失眠:“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人在失去视觉时听觉便格外灵敏,夜晚安静,安静衬得出现的声音那么明显,它提醒你,你还没有入睡。于是感到孤独,失眠者在这个属于梦境的时间里意识到唯有自己被睡神修普诺斯遗忘,被陷入沉眠的世界抛弃。于是感到嫉妒,失眠者愤恨地嫉妒那些已安稳入睡的人们,为什么众人皆睡我独醒?于是感到恍惚,这恍惚是清醒的恍惚,失眠者从紧闭的眼帘处看到变成了线条的空间,错乱的光晕和幻象。头痛欲裂,心脏也开始揪扯,失眠者的耳旁响起嗡嗡的奇异轰鸣。她最终翻身,决定明天再换个枕头试试。
黎明到来了。这是失眠者早已知晓的,时间每一点缓慢的流动都是那么清晰可感。她在太阳出来前已经知道这一次夜晚的结束。失眠者总是惯于等待的。等待睡神的判决,等待衰弱的侵袭,等待新一天的徒劳无获。
失眠带来的似乎也不全是坏处。许多人迷恋深夜工作学习的高效率,主动熬夜,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下能高度集中注意力。文学爱好者更是津津乐道那些因失眠而造就的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仅俄罗斯诗歌中,就有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别雷、帕斯捷尔纳克等十几位著名诗人写过题为《失眠》的诗章。“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中国的“不寐诗”也有着相当强大的文学传统。失眠的意象与隐喻更是不计其数。麦克白在十一世纪的苏格兰妄图“杀害睡眠”;张生在元朝的中国“睡不着如翻掌,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格里高尔在甲虫的躯壳下总是“无眠”和“假寐”……
失眠能感知到黑夜的形体和重量,也就比任何时刻更接近死亡与思想。在不能入睡的深夜里,失眠者拷问灵魂,在意识与无意识间回答内心深处的疑惑。此时的创作更容易引注“神启”的魔力,陷入迷狂的创造状态。我曾尝试在失眠后干脆地起身阅读和写作,确实比白日效果更佳,但很快我意识到,主动熬夜与被动失眠的差异。
失眠者始终淹没于重压之下,他们的梦境被偷走,即使勉强捕捉,也不过是破碎的残片,像被老鼠啃噬过的纸屑。透支睡眠的反噬会在白日成倍加强,失眠者生活在艰难维持生命的疲惫中摇摇欲坠。他们在半睡半醒中看见神魔的影子,蛇的尾巴,不可知之物的巨嘴,他们说,带我走吧,让我休息,让我宁静,唯有安眠能带来真正的快乐。
或许这正是一种抵押。将灵魂与健康抵押给某位存在,祂带来眩晕和反胃,也带来迷狂和灵感。我们的肉体被困在这狭小的方寸之中,期望通过酒液、通过剥夺睡眠来追求更高维度的沟通,在灵性的召唤下追溯世界真实的行迹。秉烛夜游,何尝不是一种呼唤和绝望?
我们害怕不能入睡,我们也害怕将自己的人生就这么睡过去了。佩索阿说:“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醒时,未必是全然清醒,睡时,也未必毫无知觉。我们生活在世间,说不上自由,也说不上不自由。这种不够清澈也不够浑噩的状态,或许就是凡人,依然会为失眠而焦虑,为病痛而烦忧,祈求超脱,而拥抱欲望。
多年前,读大学时,我的失眠症状开始大大减轻。或许是两大焦虑源头——高考和鼠患的消失,我终于可以正常地睡一个整觉了。当然,睡眠质量仍不算高,且一有光线和动静,照样难以入眠。可经失眠症数年折磨的我已心满意足。不久后,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对光线越发敏感,即使有少许光线,都无法忍受。我买来厚不透风的深色遮光床帘,将自己的小床围了起来,又严格要求室友只能在夜间使用台灯。无济于事,一个失眠症患者的心理障碍并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我神经质地寻找哪怕一丝微弱的光,然后焦虑地想:又要失眠了!因此,每晚我要在所有室友入睡后才能睡着,如有人需熬夜学习或因故晚睡,我就会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与同居的室友都深感困扰。
由此观之,失眠者可能并不适合与人同住。我们是天生的独行动物,要在幽居的洞穴和密闭的躯壳下生存、入眠。毕业后,我租了房,睡在独自一人的小房间里,无光无声,在那些平淡无事的日子里,我似乎摆脱了失眠症的纠缠。我玩过手机,洗漱安寝,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睡上七八个小时,早起,吃饭,工作。有时遇到事情,睡五六个小时,也尚算合理范围之内。我似乎是个正常人了,笨拙地学会和睡眠和解,渐渐淡忘失眠带来的种种。
我真的摆脱失眠了吗?我紧闭双眼,一次次遗忘那些会令我感到压力和不快的东西。人生如寄,我只想睡个好觉。我一次次擦拭藤席,捻平被单,试图杜绝一切影响睡眠的因素。我戴上耳塞,捂住耳朵,让自己不听不想,营造一个完美的睡眠空间。
或许失眠从未离我而去,也从未离开所有平静入睡的人们。失眠是顽固的传统,是无法扫净的螨虫,它钻进每一个人的皮肤里,你察觉出微微的瘙痒不适,却永远不能找到和驱赶。
毕竟,生活本身就是“伟大的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