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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背村纪事
更新时间:2024-01-03 作者:若羌来源:广东文坛
这是一座面东濒海的村子,南中国海就在它的山脚下两公里处,它高高在上俯视大海。村里住着客家人,他们不向海讨生活,而是耕种土地。经过几块边边角角的菜地,站在全村视野最好的高冈,在那棵如华盖般优美的树下,看着大海,看着曾经著名的万科十七英里小区楼房,真有点置身于世外的感觉。
周一,我在小女儿学校门口做完交通疏导义工,吃早餐后便出发。先步行一千来步,从侨城北站乘地铁到黄贝岭,再转乘公交车到溪涌,最后还需换乘小巴车上山才到洞背村。这一趟下来,费时大约两个小时。周五,我午休之后进城,在晚饭时间回到南山,把一周中剩下的两天过完。“团聚”,用这个词不准确,仿佛分别一个世纪了,其实只有几天。但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两个地方,分明就是两个世界。
找房子时,向村干部打听过房源,他提到了洞背村已经纳入旧改,可能很快要进行拆迁,当然不是一年半载就进行,但我只需要三四年便可以了。我只需要在这里写完心里一直惦记的书,最多待到小女儿初中毕业,日子就要围着她来转了。这种短暂性,倒让我有另一种踏实,如之前一般,我知晓我即将在此处有一段“短暂”的光阴,它承接着我下一段的生活。五十多年来,我的生活场景变化多少次,生活就是变化,而我也早已适应变化,并不断地得益于变化。每一次的变化大抵都是好的,我仿佛在印证中国古老的谚语“树挪死,人挪活。”,但本质上我是在逃跑——当时间不停地在你耳畔提醒着你,可你却毫无办法战胜它,就只有逃,仿佛这样可以跑到它的前面,让它永远望尘莫及。
住进洞背村之后近一个月,我安定下来,整日读书、改稿,没有与黄灿然诸人见面。晚上在村里散步时,会看见他的五楼亮着灯光,忍住约他们吃饭的冲动。我觉得应该先在这个村子逛上几天,独自熟悉熟悉这个地方。一段时间下来,村里的狗基本上认识我了,见到我开始不再吠叫,有的甚至摇起尾巴。但从黄灿然家楼后的那条小路上去,却有几条恶犬,守护着一座神秘庄园。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截爬满藤蔓的天棚和一道铁栅门,门敞开着,三五条狗守在门口,一看见我便冲过来。我不能后退,便站定与它们对视了半天,待它们不再狂吠,才慢慢离开那一截暗示着危险的阴暗道路。往北去的路,是一条通向马峦山的小径,想留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直接走到马峦山去。
两年前来洞背村,是冲着诗人、翻译家黄灿然。一个瘦弱的男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谦和,说话慢,像是要说的话必须经过细心的翻译。
这里还有诗人孙文波。一次散步时,我走在他后面,他真是豪爽,毫不顾忌地放屁。还在小乐家客栈里见过诗人陈东东。晚上喝咖啡喝茶,他们聊到北岛和食指,但我没有怎么接话,或者,接不上话,他们像是一个整体,外人闯不进去,我宁愿在大自然中放浪形骸。有几次在闲聊时跟黄灿然随口提过想在洞背村租房,过后也就不当回事了。2017年,我的精力放在同治年间西北故事的采风写作上,一有时间就往西北跑,到了年底,又来一次,当我与黄灿然诸人站在高冈那棵树下,看着溪涌的海时,才真正下了决心:租一间房子。
住进洞背村的头两个月非常顺利。同治之诗的修改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五月,第二稿改得七七八八了,需要将自己清空。
约了胡子于五月中旬到北京,开上牧马人走G7,四天到喀什,再去塔县。我想写一写帕米尔高原——已经写了青藏高原,又写了黄土高原。
在塔县,除了采访和写作,就是散步。一天不少于一万步。在日记中我写道:“昨天的散步,超过了一万五千步。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度,这样的距离走了三个多小时。走到金草滩,有些胸闷,我走得太快了,想赶在日落之前饱览草滩美景。最近几天一到下午就刮起沙尘,但今天晴朗明澈,绿草如茵,塔什库尔干河潺潺由南向北流淌而去。河谷以东焦色的童山峻岭,在夕照中,明亮处如火焰,幽暗处似深渊。而西边群峰剪影如画,峰巅白雪皑皑,阳光闪烁。近处,柳树与杨树的绿阴之上,石头城俨然盘踞如狮,这古老城堡,被太多的见识压垮,每一块石头如沉默智者。河谷尽头,便是慕士塔格峰,云彩缭绕,斜阳下的白帽子染成桔红。若走近浅水滩,遇见大一些的水泊,蓝天白云以及山影,都躺在里面,惹得你也有走进去和它们并排躺下的念头。”
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散步,与洞背村山路上的散步全然不同。
九月,去洞背村的路上就下起了雨,大巴窗玻璃泪流满面。下了高速,刚站在溪涌站台,雨大起来,跑到桥洞底下避雨,一会儿便暴雨如注。前些日子就是这个地方水没半腰,一片汪洋。还好,十来分钟后转为小雨,桥洞旁边,我曾经光顾过的商店与菜店不知什么时候拆了。这片简易的建筑给不少人带来过便利,但没有人能阻挡它成为空荡荡的废墟。
拐向洞背村的路口却被铁栅拦着,而且有专人把守,一个胖胖的保安员笑眯眯地对我说:“滑坡,路不通。”我朝他笑笑,没有吱声。他可能把我当成前面几栋房屋的住户,也没有阻拦。树上还在往下滴雨珠子。往坡上走,走完第一个弧线,就看见塌方的地方,从左侧山体滑下的土石,把道路全部占据了。若再多一些力量,泥石流会把垃圾处理站压到底下。一部挖掘机停在黄色的土堆上。路边树下有个集装箱改装的亭子,我问里面的工人如何步行上去,他让我从垃圾站和高速公路中间往上走,“那里有人走出的小路。”经过垃圾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快步走,还是难以忍受在大雨过后的潮湿而闷热的空气里发酵的臭气。翻上两道不高的陡坡,便回到了柏油路上。桥头,也是拦着的,设置了好几个指示牌。
快四个月没过来住,洞背村面貌大变,人大附中深圳学校已投入使用。村里的水改为自来水,打开水龙头待水流清澈,才烧开一壶水泡茶。坐在阳台上,吃着在楼下买的龙眼,让风把身上的汗吹干。视野里,学校的建筑线条颇为流畅,除了白与灰,还有浅棕色。操场上有学生打球,偌大的球场,使学生显得零落无助。向南望去,能看见那一角灰色的海,从墨绿的两座山包中间露出来。没有打算做晚饭,一个大桃子是晚餐,锅碗都要认真清洁,屋子也要打扫。但今天不想动,只想在屋子里看几页书,找回家的味道。
翻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整体看,有些声嘶力竭,用力过度,诗歌难承担更多野心。诺奖与他无缘,说明评委还是有眼光,洞察了他的软肋。可以不信,但对信仰保持敬畏总是对的,若一味进行反叛,最终自己也会消失在反叛中。反叛的一端必有自大,自大者何曾优雅?
快十点了,听见楼上孙文波两口子的声音从楼道传来,他们应该是进城了。关门的声音、洗手间哗哗的水声、挪动椅子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有机器嗡嗡声,午夜过后才停止。被子枕头受潮了,一股淡淡的霉味。
接着台风“山竹”来了。台风将深圳肆虐了一遍,满目疮痍,村里不少人家玻璃破碎,下面村被洪水淹了。
然后,又去帕米尔高原。
这样一晃多年,实际上住在洞背村的时间很少。因为有了一所高中,房东要涨租,干脆退房,
洞背村变成我心中暗暗回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