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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小镇

更新时间:2024-01-02 作者:叶清河来源:广东文坛

缩小的社会

那时候,我回到了小镇的中学,成了一名老师。当我站在讲台后,看着下面坐得满满的学生,我总是会想到蜂巢。蜂巢里钻着一只只的蜜蜂,整个的蜂巢,也就是一个蜜蜂的小社会。这个校园,这个班级,也是自成体系的一个小社会。也许,这就是社会的一个窗口,作为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青年,我借由这个窗口,站到了一个新的角度,看到了社会的广阔庞杂,纷繁丰茂。也是从这个缩小的社会,这个微型的窗口,我深入到了社会的水底,看到了社会微小的末梢,纤细的绒毛。

啊,我终于记起了他们。在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我就回到了小镇,进入了这所中学,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如今,我已经离开了小镇,当我要回忆起在这所中学的生活时,当我努力地要搜索他们的面容时,头脑里竟然常常地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是,那一段人生的经历,都一笔抹过了。然而,我又分明地知道,在那里留下的,都深入骨髓里了,刀都刮不去。离开学校的这些年里,每当我走过某个学校,或者在路上碰见穿校服的学生,甚至在某个突然醒来的夜晚,他们,也都会潮水一般,涌到我的面前。他们挨挨挤挤地,朝我伸出手,我终于认出来了,这个是谁,那个是谁。

如这世界上的很多认识一样,我和他们的认识,也有着太多的偶然。在我回小镇的中学教书前,在他们进入中学念书前,师生这种关系便早已经存在了。于是,在那之前还是陌生人的我们,在走入小镇中学的那一刻起,便被“师生关系”捆绑在了一起。我作为一个老师,除了传道授课,还要管理班级,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而学生们,除了要好好学习,还被要求遵守学校的纪律,接受行为的约束。这导致我们经常发生冲突,我时常会感受到来自学生的敌意。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我回忆起那六年的教师生涯,心里常常会生出一种哀痛。那是针尖戳到的刺痛,那是如墨汁滴入水中,不断地洇开来的隐痛。

那一年,班上有一个男生,在班里并不出众,看起来还是很乖巧的。但就有一点,早上经常迟到,迟到的时间也都差不多,就那么三四分钟。跟他谈过很多回,批评过他不少,都没有改观。那天他又迟到了,我心里有些恼气,突然有了一个决定,要杀一儆百,罚他一场。我让他站在了黑板旁边的墙根,面向着全班同学,让大家都看看迟到的后果。不过,他到底不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后来我就发现他脸红了,其实他还是很要面子的。但我铁了心,一直要他站满了一堂课。结果,下午他就没来上学了,我去他家里,他说不想念书了,要退学。再过了一些时候,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再去,他已经到外面打工了。离开他家,来到了大街上,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怅然若失,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如果我没有罚他站墙根,他就不会退学去打工的吧?

教师工作的特殊性,在于他面对的是人心;而人心,却是深邃的、细微的,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而在基础教育里,所面对的又是那些年小的心灵,初中阶段,正是一个人青春萌动、叛逆来袭的时期。对于学生们来说,即使只是年长几岁的老师,也无异于是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我们、他们,在思想、习俗、信仰上,都有着截然的不同。所以,这不单是教师和学生两种角色的较量,还是两代人之间的较量。

我们的难题是,作为管理者,所做出的决定,哪一些是出于职责的需要?哪一些却只是习惯、习俗,甚至只是一时情绪诱导的结果?它们交错纠缠,汇聚于同一个人,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楚的。这也就是当我回想起教师的生涯,哀痛于心的地方。因为我自己最清楚,在什么时候,我是滥用了自己教师的职权。

每年到了期末,考过试了,学校都会安排老师到街上站岗,从学校门口一直到小镇上。这是要干什么?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总有学生会撕书本、作业本,然后一路地撒过去。然而,教师的人数是有限的,每个教师的眼睛是有限的,采用盯人的战术,注定是失败的。在路上,总有决绝的学生能逃过教师的监视,成功地撒了纸片。而每一次成功的撒纸片后,都必然会引来周围学生的欢呼。那些学生的心中,到底藏着了多少的不满,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跟老师决裂呢?

放大的江湖

每天放学了,学校的大门徐徐打开,学生们就会涌出校园;正如他们早上涌进校园一样,他们又重新散落到了小镇的每个角落。没有了日常规范,没有了课程表,没有了铃声,他们像回到了河里的鱼,可以随波游荡恣意畅游。

这个小镇,地处粤北,偏居于一隅。小镇距离县城有70多公里,是县城所有的镇里距离县城最远的。因此,小镇是封闭的,耕田劳作还是大多数人维生的方式。然而在小镇上,又自成一个体系,云吞铺、夜宵档、桌球室、电影院、小旅店等分布于各处,发展到后来,游戏机室、网吧、洗头城也都有了。至于隐藏在暗处的赌窝、贼窝、娼妓、制假小作坊,也都应有尽有。一到了夜里,也有着小小的繁华。

因为自成一个体系,就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那种滋生于土地里的民间文化,蓬勃丛生。比如在小镇上,经常会听到宗族之间为争山头、坟地而发生械斗的。生活在小镇上的人,都很喜欢拜把子兄弟,谁的把子兄弟越多,谁说话就越有底气。在正在成长的少男少女们眼里,已有了一个江湖,它近在身边,又无处不在。

我在学生那里看到这个江湖,是在一次的作文上。那次的题目是“我的理想”,但在一个学生的作文中,我却读到了“不一样的理想”。这个学生说,他想成为一代黑帮帮主,要统领小镇上的大小帮派,想上哪家餐馆就上哪家餐馆,想揍谁就揍谁。在这篇作文里,还用到了很多直白、血腥的词语,整篇作文散发着阴沉的气息。我在震惊之后,发现写这篇作文的,竟是个平时有些腼腆不爱说话的小男生。我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来,试图向他了解事情背后的真相。然而,他一直遮遮掩掩,后来才不情愿地透露,那篇作文是为某个同学代写的,而那个同学,一直与小镇上的几个混混走在一起,这个小男生就很佩服这个同学。

这就是他们。十三四岁,面对着新的世界,他们茫然失措,充满着好奇心。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面前,他们总想深入进去,了解到所有的真相。他们活泼,他们热烈,他们内心涌动着青春的萌动,处处想展示自己。经常在放学之后,我们会看见男学生开着摩托车,一辆摩托车上可以坐满三四个女学生,然后在路上飞驰而过。入夜后,在街上的商铺前,在桥头的栏杆上,也总是会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他们学会了抽烟,叼在嘴上,烟雾从鼻孔里吐出来。他们学会了喝酒,坐在夜宵档里,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喝到激动处,摔破酒瓶,骂娘吵架。

在每个班级,都几乎有这样的学生,他们学习成绩落后,经常违反学校的纪律。同时,他们与镇上的某些小混混们,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这样的连接,他们把校园外的一些江湖习气,带到了校园里来。而这样的小混混,不久前也可能就是学校里的学生,他们毕业了,或者中途辍学了,暂时没有工作,又或者不愿意去工作,正是闲得无聊的时候,便到处闲逛,惹是生非。因此,当我试图描摹他们时,已经不能只用老师看学生的目光了。

班上曾经有过一个学生,初一的时候,他读书相当勤奋,几乎每次考试都排第一,被学校树为典型,经常在总结会上作学习经验介绍。但自从上了初二,他整个人就变了,上课故意违反纪律,经常迟到,不交作业,后来甚至在学校里吸烟,讲粗话,打架。他的这些表现,完全是按照一个坏学生的模式来学着做的。我大体明白他的心路历程,但总有些他的想法我无法洞悉,我找他谈话,他突然夸夸其谈起来,说些什么做好人是没有好结果的话。我知道,他陷入已经很深了,我的谈话对他不起作用。之后,他又频繁地追女同学,给她们写情信。直到后来,他辍了学,过早地结束了学生生涯。

大体在一个人的身上,也有着很复杂的东西,既有秩序、规矩的一面,也有不秩序,不规矩的一面。既有社会的属性,也有江湖的属性,所以,跟周围的环境之间,才会有所契合。而一个人年少的时候,可塑性很强,似乎朝那方面走都有可能,而且要走,就走极端了。而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把社会性和江湖性融合的过程。只不过有人融合得好,有人依然融合得不好。社会和江湖,也就像是一根绳子的两端,在人的身上,一辈子都在牵扯着。似乎没有人,能够逃得出这个宿命。

是的,是他们,让我对人生、对社会有了更深的体会。对于他们,我充满了深情。偶尔地在某个地方,我还会突然地遇上他们,听到他们的消息。如今,他们有的还在读书,有的结婚生子,更多的为生活奔波着。我和他们,都已经经过了小镇中学师生的那个阶段,各自走向了更新的人生阶段。而那个小镇,成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有过欢乐,也有过苦涩;有过怨恨,也有过谅解。而往后的路还那么长,在人生这个巨大的城堡里,我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际遇,还在不停地奔波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