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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南:本真的青春写作
更新时间:2023-11-27 作者:李德南来源:《当代》
读完宥予的《塞里史龙洞》,没有立马动笔写下对这部中篇小说的具体感想,而是先去读了他的长篇小说《撞空》。这个选择是对的。《撞空》和《塞里史龙洞》在很多方面既互相呼应,也互相照亮;我也因此对宥予的小说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这两部作品中,我看到了一种本真的、与个人切身经验密切相关的青春写作。青春写作的常写常新的主题——父辈和子辈的关系,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经受的精神创伤及其漫长的影响,个体的孤独感,等等——在《塞里史龙洞》和《撞空》中都得到了延续,也获得了新的表现形式。对这些主题的开掘,本身就是写作的本真性的重要体现。
《塞里史龙洞》有鲜明的青春气息,指向大多数青年所念兹在兹的问题。在《撞空》中,父辈和子辈的关系问题是宥予非常关注的——他在里面重点写了父子(何小河及其父亲)、母女(陈小港及其母亲)之间的种种。《塞里史龙洞》则是写父女关系——父亲常川与女儿常青之间的种种,在小说里占了很大的篇幅。目睹父亲和珍珠姨的偷情,后又经历母亲的弃世,是常青成长过程中的两大创伤。还有一件事,让常青难以释怀:她曾把所看到的告诉了母亲。因此,父亲的出轨和母亲的死,似乎有了因果关系。介入其中的常青,也因此而背负起沉重的罪感,从此难以摆脱,无从放下。常青的自罪意识和对父亲的怨恨,则时常此消彼长。这一切,又具有不确定性。不确定性源自时间的流逝,或者说,源自于个体在时间中的不断变化。时移事往,个体对过往的遭遇、对意义的理解会不断地发生变化,记忆也时常分叉交错、改头换面。爱与恨也是如此。这是个体的具体经验,又是普遍的存在经验。
个体与个体之间的难以理解,存在论意义上的孤独感,也是《塞里史龙洞》所关切的重要问题。小说里对这种状态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一个人和一个人之间总有一片荒漠,无法改造和回避,关系越近越接近它。”《塞里史龙洞》很注重结构和形式的安排。小说的外在文本主要展现的是常青的内心世界,常川、珍珠姨等人物的种种都是经过常青目光的折射而展现的。小说里还有一个内在文本,也就是常川所写的关于塞里史龙洞的故事。这个内在文本以隐微的修辞讲述了常川为何出轨,以及他对世界、意义和爱的自我渴求。如果只读外文本,我们对常川的感情可能更多是厌恶;如果只读内在文本,我们则会易于理解常川何以如此,甚至在情感上会站在他的这一边。而当我们的目光同时从这一双重文本中经过,则可能会感慨,人性和世界是这样的复杂,个人和个人之间要互相理解是很困难的事,甚至,那是一个无法彻底完成的阐释学任务。
《塞里史龙洞》有很多值得关注的地方,有很大的讨论空间。比如小说中的方言实践。宥予并非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在《塞里史龙洞》中,他却采用了一种自然主义式的方言书写策略——让他笔下的人物直接说粤语。粤语在这篇小说里占据着比较大的篇幅。在近年的小说创作中,宥予,还有林棹、伍华星等青年作家,都尝试引粤语入小说。这种引入通常是有限的,在浓度上经过稀释,克制而适度。引入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比如,方言中会隐藏着一个地方独特的思想经验和生存经验,是地域文化的密码。此外,引入方言可以形成不同的语言调性,让语言陌生化,因此,方言写作也是进行审美创造的路径和形式。在《撞空》中,宥予也只是很有限度地引入粤语,其中的方言也是经过稀释的。为什么他在《塞里史龙洞》中会采用另一种不同的形式?而这种自然主义式的引入具有怎样的价值与问题?读者的阅读体验如何?这是我感到好奇的。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从小在粤语的日常语境中长大,但是在阅读中,我更偏爱经过稀释的形式。这种偏爱,可能与个人的阅读习惯有关,方言写作在我的阅读史中所占的比例不大。因此,个人的偏好还不足以作为审美判断的依据。此外,我认为,保持经验的本真性是方言写作的重要路径,去除遮蔽是方言写作的重要意义,但如何走向审美创造则更有难度,也更为重要。
《塞里史龙洞》既是一种本真的青春写作,也是一种开始走向成熟的青春写作。青春写作并不总是意味着稚嫩,相反,读《塞里史龙洞》,尤其是读《撞空》,我惊讶于宥予对世情与人心有着如此真切、成熟、深入的理解。
《塞里史龙洞》和《撞空》都有现代主义小说传统的印记。在宥予的文字中,有时会看到怀疑一切的狠劲,会感受到一种能击穿巨石的巨大力量,有时候,又能感到利刃般的锋芒。他在写作中不回避现实中的恶,甚至会迎上去,与之逼视、对峙。他的小说又有着古典主义的、宗教般的精神维度:既意识到现实是不堪的,又总是渴望能够找到抵达理想的路径;承认人性的暧昧、幽暗,又持续地寻求或展现人的光辉、庄重,甚至是神性的一面。这种精神从小说中人物的心中散发而出,表现于他们的语言和行动。这种现代和古典、信与疑的融合,使得宥予的小说有独特的感染力和质地。
在《撞空》的后记中,宥予写道:“写这部前,有一年多时间,我每天在图书馆反复修改几篇中短篇小说,以期找到刺中‘真东西’的手感。”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力求刺中的“真东西”可以是多方面的。宥予展现了他过人的天赋、潜能和能力——他能够刺中现实,刺中时代问题的核心,刺中他所想要的艺术形式以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