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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怀乡:读卢锡铭《枕水听涛》
更新时间:2023-07-11 作者:艾云来源:南方都市报
一
许多时候,我和卢锡铭都以同学相称。实际上我们并无真正的同学交集,只缘于20多年前一起参加广东省高级职称英语培训班,并且我和他是同桌。省出版编辑系统办班,白天工作,晚上补习。
课间休息,我和他会闲聊。我们早已认识,他无论编《黄金时代》还是《潇洒》杂志,我都是他信赖的作者。此时的卢锡铭,正当盛年,是男人的美好年华。他身材高挺,儒雅帅气。他诚恳笃厚,谦逊侠义。他天质萧肃,爽朗自然。我常常笑言他有潘安之貌,又有宋玉之才。他微笑着摇头。
在广东文坛,卢锡铭当得上是谦谦君子。能担得起君子之风的人实在不多。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君子揖让忠信,进退可度。我想起荀子对君子的定义: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言。这标准可能是高堂古士的恪守,但普通日常生活里也有美德者的遵循。卢锡铭当是自觉不自觉操守了这样的标准,或者他在向这个目标努力。这君子风度应该是他秉资仁厚,又加上后来的习学训养。玉成一个厚德载物之人,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蹴就。背景与铺垫,在紫雾般时间的流逝中,在互相的牵挂与打量中,卢锡铭的故乡东莞虎门,这块奇异之壤,终于浮现眼前。
这里的一切,谷芽的香气、银杏的叶脉、海水的波纹、飞翔的鸟群、坚固的炮台,都在刻入骨髓的记忆中,让一个人不得不拿起笔。终于,我见到了卢锡铭的最新散文集《枕水听涛》。
早于此书出版之前,我曾拜读过他在微信上发来的书稿。虽然在手机上看这么一个大部头很费眼睛,但我却读得津津有味,一篇不拉地看完。看完以后,应该说让我重新认识了卢锡铭。他的文字炉火纯青,漂亮、讲究,每一处都字斟句酌,全无泛语。在他的书中,既有历史钩沉对翔实史料的吃透,又有叙事状人的生动自然,文笔机警而俏丽,凝重又洒脱。我从前只以为他是出色的出版人、编辑家,只是偶尔遄飞逸兴写上几笔,没承想,他端的是气宇轩昂的散文大家。
《枕水听涛》是对一个名闻遐迩之地的全景式描写,对虎门的史实沿革、风物民情、生态众相都有摹状。全书经纬匀称,构架稳定。我当时曾建议他将书名改为《虎门传》,岂不更加响亮,也与全书文风贯通。但他似乎嫌这个书名“大”了。
卢锡铭向来低调而平实。他谦说自己写不了太宏大的东西,只是写出了对家乡的眷恋。他说,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他闷在家里,一笔笔、一章章写出了这部书稿。但即使他是轻轻的触摸,无疑亦是重重的叩问。他在娓娓道来中,无疑,写出了中国近代史的一个缩影,写出了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嬗变中活的标本。他在不动声色中为虎门立传。
我理解了他。原来是浓郁的乡情,让他站在近处,一直走向那里。君子怀玉、怀德,也怀人、怀乡。卢锡铭在《枕水听涛》中以无比深情写着故乡。那是珠江咽喉的要冲,自新石器以来有3500年历史。人类早已在那温煦的地方伐木结庐、划舟捕鱼、踏滩采贝、穿林猎兽。这是虎门。近代史上,它最著名的印迹当是1839年6月林则徐的“虎门销烟”,以中国人的骨气和勇毅,敢向强悍外敌抗争。
后世的人们也会铭记随后发生在虎门的鏖战。英烈的血,飞溅到滩涂、海岸和炮台,风声将世代唱诵虎门的传奇。传奇的虎门,海之汪汪,河之泱泱,那褐色坚毅的礁石如这里的男人,那柔粉似雪的浪花如这里的女人。卢锡铭伏下身子,枕水听涛,珠江口似海又似河的水与涛教会了他最初的真理。
二
一般来说,若是故乡遥远,叙述者更容易幻化出一个生动的空间;太近了,或会跳宕不开而被滞住想象力。卢锡铭似乎很容易就克服了这种障碍,他写来自由捭阖,摹人状物,细腻立体,文笔纵意,酣畅淋漓。生活中的他敦厚谨严,落笔时却是恣意盎然。
怀乡者,莫不总在怀人。在这部书中,我发现卢锡铭写人是一绝,他贴着人物的呼吸与肌肤、血脉与筋络来写。他写个性、命运,连外貌形象都描绘得维妙维肖。这一个个走过来的虎门人,都以不同姿影立在记忆中的木棉树荫、临津渡口、松萝藤下、风雨长廊。
卢锡铭《枕水听涛》一书共分四辑。第一辑《故园水韵》、第二辑《乡里乡亲》是卢锡铭对念兹在兹故乡故人的缱绻恋怀。第一辑着重描写了水畔海岛的风物民情,第二辑则打捞和自己发生关连的乡里乡亲的情感丝线。这里面都是对虎门的频频回望。
记忆,说吧。
《横水撑渡人》这一篇留给我深刻的印象。虎门位于珠江口东岸,是伶仃洋和狮子洋共同托起的一块绿洲。河汊纵横的那里,昔日的交通工具便由人工撑船的摆渡人来掌握。
阿驼是个撑渡人。他人善心好,在渡口迎来送往。卢锡铭写了这样一个亲历的细节。一个疾风骤雨之夜,有同学病了。闹腾腾中他们要送病人过河就医,去的路上根本不知阿驼是否还在。阿驼却早已等在那里,说看你们整出那么大动静,情知事急,故一直在等。
也应了好人有好报的古训。阿驼有一美妻阿娇。阿娇一根长辫,黑红的鹅蛋脸。阿娇在一次船翻中落水,阿驼将她救起。阿娇是感恩,也是真真觉得阿驼是可托终身之人。婚后生育四个孩子,夫妻俩想办法挖荷塘、卖早点,慢慢做了餐饮,日子越过越好。
卢锡铭温婉流畅的笔下,摹状阿驼形象生动:“岁月雕刻出他古铜色的脸,咸水腌出来带红且有点泛黄的眼睛,眼神异常锐利淳朴。”
卢锡铭为普通的阿驼抒发自己由衷的赞叹,他写道:“春的早晨,他用撑篙点破一河江水;秋日傍晚,他用撑篙拨动一河磷火,扬起一江流星雨。阿驼的撑篙仿如一支彩笔,写着跳跃的诗,绘着飘动的画,谱着流淌的音符。”
他用诗般的语言,赞美看似卑微的底层民众,献给横水渡口的撑渡人。他看到美德那绵延不绝的内在力量。美德即使遭遇无数次误解和轰毁,日常生活和人的良知底线中,它依旧被恪守。在普通人的身上,卢锡铭看到勤勉善良,这给他以做人的无形标准;而在智者那里,他则被打开向上飞翔的追慕之心。
《古屋飘溢翰墨香》一文,卢锡铭写十公,那个带给他孩童启蒙的人。十公住在青砖黛瓦的老屋,大宅中有兰圃、桃园和梅林。他幽静的书房里到处是书。十公懂中医、抚古琴、擅武术。像十公这样的男人,真是男神级的存在了。正是在这里,卢锡铭被震撼,被丹青翰墨,被君子之姿所吸引所启迪,十公这个儒雅飘逸、文武双全的长者,成为卢锡铭人的努力方向,也留给他一个男人的完美造型。
卢锡铭笔下的男人如此风姿蕴藉,他描摹的女人也是四季飘香。如《缠脚秀才娘》一文中的梅娘,《自梳草织女》中阿萍、阿莲等自梳女群体,还有《贝月花开暗香来》一篇中的锦香娘。
话说锦香娘,会治妇女的乳痈,给妇女治病却不收费用,被医者顶多送些土特产以表谢意。锦香娘除妙手治病,还是个侠骨柔肠之人。她爱打抱不平,对仗势欺人者敢于叫板,她赢得村人赞誉。兴许上苍要让她在现世经历另一番磨难,她45岁那年中风。但她闯过鬼门关,并未留下后遗症,活到93岁。冥冥中这个积德的好人得到上苍庇护。卢锡铭正是从这些好人身上,“鞭策我好好做一个品质高尚的人”。
《安伯坟前三支烟》是卢锡铭一家与外姓人安伯相濡以沫的感人故事。安伯是个孤儿,旧时给人打长工不惜力气。主家为了控制他,让他染上吸鸦片的恶习。后来安伯患上帕金森病,被主家一脚踢走。解放后,卢锡铭父亲当过互助组组长,他同情并把安伯分到自己的互助组帮他戒鸦片,帮他生活。互助组解散,孤苦一生的安伯被卢父留在自家,孩子们都拿他当亲伯父对待。安伯待孩子们也如同己出。
卢锡铭写了一段难忘旧事,感激安伯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小小年纪的卢锡铭有七天未沾米粒,不知塞些什么野菜才勉强续命。幸好,安伯早早刨荒地种了烟叶,收了烟叶出去换钱,换钱买来碎米和番薯,这才救了一家人的命。卢家与安伯已经有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卢锡铭说,安伯在虎门一直跟着自己,在自己外出求学时一直帮着照顾妻儿。后来卢锡铭到省会广州工作,他想接安伯一道去,安伯说自己习惯了在虎门。安伯与卢家父母和弟弟一起生活,直到过世。
在卢锡铭笔下,虎门这块奇壤上的淳朴善良给人以精神的滋养。在第一、第二辑中,卢锡铭将记忆中的感动附于普通人身上,那是安伯、虎叔、阿驼、阿莲、锦香娘、梅娘、疍家人等;在第三辑《蜃楼烟雨》中,卢锡铭将虎门基层干部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骨气给予了深刻而又带着浓郁文学性的描述,又在第四辑《龙的嬗变》中,以浓墨重彩叙说着新时代虎门飞跃的故事。这些并不是简单赞美的文字,卢锡铭用不少篇幅写了烟雾笼罩、前景莫测特殊时期的往事,其中涉及到他个人命运的痛穴;也写到了改革开放在基层的艰苦推进和勇敢担当。
改革开放中的虎门,摸着石头过河,在野蛮而有序的生长中,硬是把虎门创造成如今的国际商贸汇集的重镇。最早是招商引资、三来一补;而后是腾笼换鸟、优化智作,虎门这块土地虎啸龙腾。作为虎门人的卢锡铭,他的记忆和抒写当然不能忽略这一段。《浪拍虎门千帆疾》一文中,卢锡铭记 叙了虎门最早“三来一补”的来历。在《满城尽是霓裳浪》一篇中,回望的是如今名声响亮、繁华的万国市场和富民商厦,殊不知筹办初期,要顶住多少压力和挫折,才能做成一件功泽后世的好事。
三
读完卢锡铭这部《枕水听涛》的散文集,深以为其具备君子怀乡的诚恳、蕴藉和分量。他不是一个想入非非、进入阴郁地带、带有前卫之姿的先锋派,他一直遵循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文风充满恒常稳定的秩序感,犹如他的气质。这一切,却不掩他在散文领域的独特发现。他以叙述的流畅、时空切换的自如,抒写故土的昨日和今天。他的语言有一种朴素的讲究,洗尽铅华却又时露娇妍,实在而跳宕,给人以层叠美感。
卢锡铭是个厚道的人,是个有内在力量的怀德之人。对于他,正是家乡的土地,那里曾经带来的家仇国恨,让一个人生长出带有棱角的骨头;却又威而不怒,热爱着民族和祖宗留下的瑰宝。
写作者大抵概括起来应该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过于艺术的美学追求,尤喜对阴郁幽黯夜间复杂和危险事物的探讨;另一种是在朗朗白昼,坦荡而恬淡地怀抱伦理学遵守。这两者都有对人性及命运的涉及,缺一不可。只是写作者因个人气质、审美趣味的不同而做着分别的选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世界无论变得怎样嘈杂,普世价值事实价值在冲突中让人眼花缭乱;但是,许多传统美德不应该也不会被遗忘。
读着卢锡铭的文字,面前被水之氤氲所笼罩。一直走向大海,走向大海之畔。若是黄昏临近,远望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是返航者温暖的鸽窝;若是黎明解缆,水天空阔,鱼沉深底,珊瑚、水母、贝壳、玳瑁游于冰蓝晶莹世界。岛屿空旷,灞陵肃穆,苍鹰指着深秋的谷仓,传递收获的音讯。
卢锡铭爱着这里,爱这乡音、乡土和乡人。他写尽风烟的虎门和旖旎的虎门,在水的拥怀中。
岚雾中,因为枕水,因为听涛,我似乎看到另外两位高手对水的描绘。
沈从文写水,写他的湘西之水。那水是眼波媚横,温柔多情。浣纱的女子,折柳的女子,摇橹的女子,欸乃一声,便向翠微深处远去。
汪曾祺写水,写他的苏北之水。那水充满禅意,浅坑、大淖、泽园,都如青袍拂尘、物我两忘。超尘清浥的触摸,虚无而活色,不知青鸟可否推送秘约之盟。
卢锡铭也在写水,他的虎门之水,汪汪入海。海水晶体添加盐料,火焰哔哔啪啪在燃烧。岩浆沉淀、灰烟袅袅,生死裂缝长出心跳、海棠、鸟雀和鼓声。人类诸多幸与不幸,在泥泞中展开与克服,海水沸腾。
枕着水听着涛,才知道自己的来处与未竟。飞溅的浪花,记载着漫长的路程。不是乡愁,而是全景式叙写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乡风俗志与心灵史。伴着芭蕉、芦苇、咸草、黑松,叙说着波涛碾过的履痕。
艾云,作家、评论家,现居广州,近作文集有《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我的痛苦配不上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