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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 “打工文学”不只有苦难

更新时间:2023-05-15 来源:南方周末

2022年4月到2023年4月,整整一年,作为作家的塞壬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不满意,写也只是重复自己。”

4月过完,她就年满50,将作为一个合同工从东莞长安影像中心退休。她承认自己有点焦虑:“我好像退休了也没法轻松呢,因为我是作家呀,还得继续写!”

退休前一个月,她的散文集《无尘车间》终于如期出版,这是她在两年前卧底东莞的工厂流水线写出的作品。“如果老是写自己的那点感受和个体的经验,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比较遗憾的。你没有发出时代之音,没有看到这个时代的多样性。所以我对写出《无尘车间》和《日结工》这两个作品,感觉到……重新燃起了写作热情。”塞壬的语调逐渐升高,直到说完“写作热情”这句时,她忽然顿住了。

对“打工文学”从惊恐避让到奋不顾身

十几年前,塞壬恨不能把那句话贴脑门上——“我写的不是打工文学!”“可是他们的声音太大了,盖过了我。”她自认写的是“漂泊文学”。

在多年后的采访中,塞壬反复提到过自己曾经的漂泊生活,给了她文学创作的丰富素材。2004年,正值传统媒体扩张发展,经过几年独自闯荡的塞壬,凭着出色的工作能力先后成为多家行业媒体的广东代理。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她真正地开始了写作。“本来是做能赚大钱的工作,我当年好多同事后来都发达了呀,买房买车,可不知为啥我却在选择中变得越来越孤绝,最终别无选择地走向了文学之路。”总结起当年为何没有在赚大钱的路上走得更远时,塞壬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文学吧!”

那个时候她不论白天干哪份工,晚上都惦着发帖泡论坛。“你没法想象,那时我在BBS里居然能见到活的周晓枫!”周晓枫在散文界成名早,是很多人的偶像,当她以“咖啡”的网名来到论坛里,与大家一起聊文学,对读者来说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而当时的塞壬每每将自己写的散文贴到网上,也会被编辑们推到首页,引来无数关注。那些年,因为对文学的痴迷,身在职场的塞壬耗费了大量的热情与时间写作,她意识到唯有文学值得终生为之付出。

写着写着,塞壬机缘巧合地遇上了她后来写作途中的一位重要知己——郑小琼。当时,郑小琼在东莞市东坑镇一家工厂打工,是知名的“打工诗人”,与在东莞《虎门报》工作的塞壬一见如故。有天,郑小琼忍不住对塞壬说:“你不要再漂泊了,我们一起留在东莞好好写吧!就像‘31区’一样!”2004年,作家王十月来到深圳市宝安区宝城31区租住、写作,后来31区有越来越多作家入驻,他们多为打工者,以“打工文学”的面目引起了大量媒体的关注。

2007年,塞壬忘不了这个年份。她与郑小琼居然同时进入了“人民文学奖”的最后一轮角逐。最终郑小琼险胜,并且以关于“断指”的发言走红全国,从此成为“打工文学”的代表人物。

紧接着第二年,塞壬迎来了她创作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如愿获得了“人民文学奖”。因为同在东莞工作,又与郑小琼过从甚密,一些评论家时常把她们归类在一起提及。塞壬大声澄清,“我写的不是打工文学!我可一天没在工厂打过工!”那时的塞壬似乎并不乐于接受“打工文学”的标签。《作品》杂志主编、曾是“打工文学”代表作家的王十月证实了这点,“她写作,不是只在写打工人,她是借由写打工者,观察到更广阔的人性、更复杂的社会,她觉得‘打工文学’这几个字会遮蔽她,是对她的一种误读。她以前是比较抗拒的。”

塞壬曾经无比抗拒“打工文学”的标签,但抗拒不了东莞这座打工者之城友好地把她当优秀人才引进。她从此结束长达9年的漂泊生活,在这里扎下根来。她至今对这个叫“长安”的镇充满了感激。2009年入职东莞市长安镇图书馆那天,“印象特别深的是,永远不会再有人辞退我了,他们是请我来当作家的啊!”作为一个常年在“全国综合实力千强镇”排名前十的镇,这里有丰富的打工题材。可是11年过去,塞壬却从未触碰过这些题材。直到2020年,塞壬忽然强烈地感觉到在创作中陷入瓶颈。她开始焦虑,想要寻求突围。她在这十多年的创作中最轻车熟路的写作姿势,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效用。

就像她在《无尘车间》的前言所写的,“我与这世界隔离得太久了,以至于没有了切肤感。”新冠疫情三年,每天宅在家,上上网、打打游戏、追追剧,偶尔在微博上与人打个嘴仗……悠闲的工作把塞壬养得安逸又圆润。时光倒回20年前,她看《知音》上的故事会被感动得落泪,但今天,“连铁链女的新闻都没让我哭出来!可怕吧。”

“走出去。”塞壬希望用沉入社会生活的方式为自己的创作注入新的血液。从2020年开始,她短暂地“入侵”工厂流水线,却感到自己在创作题材上忽然获得突破。2023年春节后,塞壬想再次去体验日结工的工作,可因为年纪大,没有竞争优势,已经很难有机会进入工厂。“现在(打工文学)没有了代表人物,也鲜有代表作。这个事情真的是断了。我写了,但会不会形成新的‘打工文学’热潮?我还不好说。”她第一次承认了自己写的是“打工文学”。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社会对打工群体是带着歧视的,同时对写作这一类题材的作家,也是带着恶意的,所以你就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塞壬不愿意别人说她写的是‘打工文学’了。”王十月回忆起自己成名后,也曾遭遇歧视,“当年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时,有次参加活动发完言,有位知名的作家感慨了一句,‘王十月,没想到你一个打工作家也这么有见识啊。’这就是傲慢与偏见吧。”

王十月与郑小琼都因“打工文学”而成名,可在20年后,广东没再涌现比他们更让人瞩目的“打工文学”作家。塞壬近年接到了一些“打工文学”作家的新作请她推介,她却感到无语,“对(打工者)这个群体的书写,作家们做得太不够了,丰富性也欠缺得很。”她在书中直言,现在的打工作品还停留在10年前同一个层次。“卑微的人,他们形同草芥一样的命运,那种无力的抗争抑或绝望之喊叫,依然是这类作品的主流方向。”

2022年12月,在东莞的一次聚会上,王十月、郑小琼与塞壬又相遇了,塞壬认真地对他们说,“你们现在不是不写‘打工文学’了吗,我来写!”

“自曝式”写作后的痛定思痛

在进入“打工文学”创作之前,塞壬的写作题材一直高度依赖自己的私密经验。塞壬称之为“自杀式写作”:“像我这种沉痛式、披头散发、不顾形象的写法,读的人可能会略有不适,有的人会很喜欢,有的人可能会有种负累感……很少有人像我这么写,大家都是隐藏着自己,像我这种傻瓜似的自曝式、自杀式写作,确实很少见。”

但这种独特的散文写作风格却赢得了业内的肯定。2008年,塞壬获“人民文学奖”时,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李敬泽称赞她是“中国散文界的一颗钻石”;2009年,塞壬凭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这是该奖项“新人奖”首次颁给散文作家。《南方都市报》随即推出整版专访……从2004年正式投入写作,经过五年的历练,塞壬的写作很快攀到了高点。

然而,亲情、爱情、友情这些生活的个人经验都写过一遍后,“我就变成了一个‘药渣’,所以我就说要走出去写。”“这些年,我的灵魂已然干枯了,已荡不起一丝血性的风暴。是因为我没有身在其中吗?我为什么不能真正地‘身在其中’一次呢?”于是从《托养所手记》开始,塞壬决定走出去写她不熟悉的世界。《托养所手记》一写出来,就发在《人民文学》,并让她在2011年第二次获得“人民文学奖”。对于塞壬在写作上的转变,各界朋友纷纷给予支持。伯乐周晓枫为她打气,“我觉得她始终是、以前也是、以后也是很值得期待的一个写作者。”认识了10年的同事、摄影师占有兵,忙不迭地帮她联系当地日结工工作,记者朋友建议她潜伏入厂前不要化妆,最好还换台手机……

就这样,2020年的3月,乍暖还寒,塞壬拎着便当包、穿着格子衣,素颜,像一位中年大妈一样毫不突兀地进入了无尘车间里的流水线。塞壬用她的原名“黄红艳”填了报名表,搬进简陋的员工宿舍,与一线工人一起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很多人是采访式的写作。我是要深入到那个地方,成为他们,变成我自己的个人经验,再去写作。”

短短的四十多天里,她对这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震惊了。首先是“大家会为了钱斤斤计较,人民币的购买力在这里变强了”。塞壬表示,她如果不经历这一切,不会感受得如此真切,“钱里面会包含着血汗劳动的成本,和需要被尊重的每一分钱的分量。”她每天早上7点半上班,晚上9点下班,如同机器一样,每天重复同一个动作几万次……枯燥乏味地工作十几个小时后,收到168元钱进账的一瞬间,“我真切地感觉到了钱平均到每一秒工作的含量,它不比两万块钱的稿费分量低!”100元在塞壬的生活圈里可能“啥都不是”,可是来到这里,100元却意味着工友们日常生活中的几箱牛奶、二十多天的早餐……

工友们每天除了拼命赚钱,并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在《无尘车间》的描述中,“他们很满足这种生活,他们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中。你跟他说马云、借呗、滴滴打车……一概不知,但他们沉迷抖音。”“文明世界”里的委婉批评,来到这里也变成了披头盖脸的辱骂。塞壬大为震憾,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直接的辱骂,毫不留情,犹如当众打脸。她不能理解,工友们为什么就能如此不在意尊严呢,后来她看明白了,能让工友们拼命的,只有工资。

这种主动沉入生活的写作,在王十月看来十分可贵:“它不是浮在表面的体验生活,她肯下力气。这种创作方式,在作家里面是不多见的。”塞壬说,“只有成为了他们的一员,深入到他们的生活中与他们融为一体,除了工作之外,与他们同吃、同睡,只有靠近,足够近的观察与体验,才能写出有深度的作品……”

《无尘车间》里,塞壬在写作上也做了很多尝试。她希望能突破以前“打工文学”作品中单一的“苦难”描写。她在书中详细地描写无尘服怎么穿,“无尘衣是蛙式连体的。从中间开链,先套裤子,然后再从袖里伸直双臂,拉上拉链,坚领直顶下颚……”描写车间的工作环境,“整个车间是一个大通间,大概有三四百平米。有六条作坊线,由长条桌拼成,每条有十几米,一字排开……”包括记录产品生产的工艺流程等等。“这个作品很大的意义在于记录,记录的意义大于文学意义,如果我不写出来的话,就没人知道。”

文字里的孤绝感仍在

《无尘车间》在《天涯》杂志发表后,媒体闻讯前来约访,书商纷纷邀约新作。塞壬在个人私密生活的创作题材之外,仿佛寻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因为这本书,世界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只要有空,我就进工厂做工,不为写作,不为体验,我想让它成为我的日常,这将是我观看世界的方式。”

耿直与深情,孤绝与冒犯,也曾是塞壬观看这个世界的关键词。王十月形容道,“她是很真实的性格,文风与性格很统一,如果你与她不熟,可能很容易被她冒犯到。”占有兵曾目睹她与郑小琼当面“闹翻”,“有次成名后的郑小琼来东莞拍宣传照,她希望回到自己当年的工厂拍,居然遭到了塞壬不友好的调侃,结果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郑小琼气得打车回广州了,但事后她俩又还是好好的。她的性格就是太直了。”

塞壬漂泊多年,虽然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但她对亲情的依恋依然强烈。散文《即使雪落满舱》写曾经入狱的父亲的故事,提笔时已是他入狱的30年后了。“我跟我父亲两个人,如果我放弃了他,他的人生是灰暗的,他就没有得救,让我看着他成长,他的人生轨迹,对两个人来说是一种双向救赎,特别好。”

直到今天,她的父母仍未看过这篇散文。他们也会结伴来东莞,“来过两次,有一次住了四十几天,我不耐烦,把他们赶走了。”虽然不习惯生活被人打扰,但每逢过年她还是会回老家探望父母,“在广东我没有亲人,也没有结婚,我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一个老家了,如果没有老家的话,我还能去哪儿呢?”说到这里,塞壬又一次顿住了。

评论家刘军认为,“写作中的塞壬有一种狠劲”,“他人容易折返之处,塞壬会迎头而上,务必要找到内核,寻见事物的本源之处。”这也表现在塞壬对自己的解剖上。散文《沉溺》里,塞壬写了即将步入婚姻的一段爱情,轰轰烈烈却无疾而终,今天回看这段感情,“都是因为我的任性。”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想触碰爱情与婚姻,“因为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比他对我更好的人。”多年后她成名了,前男友才从文中读懂了当年被分手的原因,送了她一句话:“原来你是个不想好好过日子的女人呀!”塞壬听完笑出了声。

至今无儿无女,在传统观念的追问下,塞壬一度也觉得“有点遗憾”。但她现在释然了,“我相信有儿女也会有遗憾吧,现在的我很享受这种单身生活,自由。”

即将退休之际,当塞壬认真提笔,决定书写打工题材时,她的脑海里像放电影般,一幕一幕地浮现自己年轻时的打工经历——来广东二十多年,漂泊九年,五次在街上被抢,两次被入室抢劫,曾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倒地痛哭,无钱交房租深夜逃走,在职场里被打压无故被炒……“那些年,看不到一丝人生的希望,那些年,沉浸在黑夜的深水里……我是在写作中找到唯一的光、在文字中找到唯一慰藉的人。”

“塞壬”,当年取这个笔名时,黄红艳写道:“每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传说,一个传奇。我希望我的文字也具有这种魔力。我希望我这个人能够有妖的魅力,然后用一生书写自己的传奇。”多年后,塞壬写作的不只是个人的传奇。“近些年她的散文取材,大多取自时代上升背景下的下降之路,流水线上的工人、重度残疾人群、贫困的底层,还有其他被时代打败的人,她皆会深入进去,不是为了颂扬,而是提供另一种证词,一种文学和历史独有的可以提供的证词。”刘军说。

如今塞壬仍有写作上的焦虑。与此同时,生理上的不适感强烈地向她涌来,“体力下降、白发增多、潮热、失眠、记忆力下降……”月经也已经半年没有光顾了。《无尘车间》出版后,她说,“下一部作品可能写写更年期,写写打工者的感情生活……”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谢晓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方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