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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词条

更新时间:2023-05-05 作者:张慧谋来源:广东文坛

趁城 

小时常听父母说去趁城,那时我所理解的“趁城”,就是去城里买菜、买肉、节日时买鸡鸭,过年前去市面剪布料,做过年新衣,有时也会去药店拾中药,却极少走亲访友。据我所知,西街除了“打锡伯”,黎百巷除了父亲的一位结拜兄弟,就再也没有亲朋好友了。所以父母趁城,基本是购物。城里演的戏,放的电影,父母也没看过一场,想想他们的日子过得真是单调。

我家在南门头下村,后来在我文章里叫“南村”,没别的意思,这样顺口。但原村名更有特色,地域性明显。也就是说,出了南街口,就是城门头,城门头再往下走,就是南门头下村了。

下村人去趁城,也不远。出村口,走过一段铺满煤碴扎脚的土公路,路东西两侧平整开阔,清一色水田。靠南城门外这段,路左右都是池塘,天后宫塘因天后宫而得名,这座天后宫,建于明末,至今也有六百余历史了。庙还在,过去庙里有庙烛,打理庙堂里的事。前年回去,进天后宫看块老碑,却不见庙烛了。

天后宫,村里人常来这里上香祭拜,前些年,庙前的戏台还演大戏,只是天后宫塘早就没有了,填平搭了个简易戏台。

下村人,包括南厂盐场总部的“同志”,过去趁城是必经天后宫的。十多岁时,那时农业学大寨,我还在庙墙上用“篱蔸根”蘸着石灰水写过标语。

父亲每天都去趁城,有时我也跟着去,但都是过年过节,父亲才让我跟着去提蔬菜。特别是过年过冬,父亲必买只大大的黄芽白,让我托着跟着他走,买完别的菜才回家。那时的冬天特别寒冷,南街是冷冷清清的,临街人家有椅楼,全是砖瓦房,木门木窗板,古旧暮气,就像小人书连环画里的老城一个模样。

南街这条老街从小到大走了几十年,老街面拓宽了点,临街的房子拆掉骑楼,特别是近十年间,拆旧建新,老房子没了,新建的五六层、甚至七八层的新楼拔地而起,街心就显得比先前更狭窄压迫了。

趁城依然是城外人的一种生活状态,从尘土飞扬的泥路到硬底化水泥路,从明末清初民国到现在,几百年过去了,城外人依然改不掉趁城的习惯。父辈,包括父辈的父辈,未必就清楚他们日常趁的这座小城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城,未必知道这座城的前身叫神电卫,未必知道神电卫是明清两朝驻军打仗的地方。

“趁城”这个词,在城外人的口头中,就是带着小城历史走了几百年的一个活动词。

生理园

极少有人知道生理园就是菜地,或菜园子。

种生理、买生理、卖生理,在小城人口头中是常用语,谁也说不清它的出处,更说不清种菜为什么叫“种生理”,买菜叫“买生理”。奇怪的是,吃菜就是吃菜,炒菜就是炒菜,不曾有人叫过“吃生理”“炒生理”。

老辈人有句口头禅:生理生理,你不理它,它就不理你。这是在“理”字说事。也就是说,生理是靠人去呵护料理的。只明白一点,道理是,种菜要勤劳,不然就没有收获。

但这,又与生理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常跟着父亲从上村进城,在护城河东头上了环城公路,父亲挑着两大箩筐鱼走在前面,要穿过一片菜地才能到水产站。这片面积不小的菜地,就叫“生理园”。菜农浇菜水叫“压生理”,当地方言“压”就是淋的意思。生理园里什么菜都有,季节不同,时令蔬果也不一样。比如冬季,种黄芽白、卷心芥、萝卜、小白菜、芽兰豆等。冬春交际,种葱、蒜、菠菜、韭菜、椰子菜、芫茜(香菜)等。夏天,以瓜类为主,冬瓜、丝瓜、甜瓜、苦瓜,红豆角、白豆角、晏菜(通心菜)等。秋天呢,印象中是油菜花、菜心、大葱、小香葱等。大概如此,凭印象,也记不太清楚了。

总之,生理园是极少有闲地的,由着季节时令,种下不同的蔬菜瓜果。但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叫“生理园”,不叫“菜园”?“生理园”本是很字面的用语,三个字像出自古籍,但为什么一直在小城内流行,于我,还是个谜。

查了万能的百度,也无解。宋代洪迈 《容斋续笔•苏张说六国》有这么一段文字:“今夫主一家之政者,较量生理,名田若干顷,岁收谷粟若干,蓺园若干亩,岁收桑麻若干;邸舍若干区,为钱若干;下至牛羊犬鸡,莫不有数。”“生理”与“谷栗”“桑麻”有点关联,但与“生理园”未必有关系。

吃夜灰

一日三餐,小城人的叫法也与众不同。吃早餐叫“吃白早”,吃午饭叫“吃日到”,吃晚饭叫“吃夜灰”。过去不深究,觉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年岁大了,对这些日常用语有了兴趣,深究一番。

一深究,就觉得这些口头用语非同一般。三种叫法,看不到一个“饭”字,都是与一天的时序变化有关。比如“吃白早”,也就是吃早餐,小城人习惯天一亮就吃完早餐出门,这个时间正好是日出时分,白天的早晨刚刚开始,所以叫“吃白早”。“吃日到”“吃夜灰”同理,只是时间段不同,字面表达同样有着时序变化的明显特征。“日到”,就是日到中天时吃午饭。“夜灰”,即近傍晚天色渐灰时吃晚饭。道理简单,却非常有学问。

这些口头用语从字面上讲,都非常有古意,有文化内涵。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有着独特语境,和古文韵味的用词,就已经在小城一带流行开来。

洗脚塘

四城门外都有口洗脚塘,老人说。

城里城外池塘很多,我们村至少有十口八口,城里更多,据说这座建于明初的小方城,过去就有三十六口池塘。四条大河沟,若干条小河沟,可见排水系统比现今有预见,先进多了。不管下多大的雨,街面上都没有积水。

过去不大明白洗脚塘的用途,上年回小城,拜访了城中九旬老人陆先生,他说得明白,洗脚塘就是方便洗脚用。

老先生一语中的,醒了梦中人,简单的问题我把它想复杂了。

问题是,为什么那个年代要在四城门外设口洗脚塘?始终不明了。

后来查阅小城史料,城是方城,四城门街,街心只有三条石板宽,铺着褐色街心石条。明初小城是神电卫,即镇守海防的军事要塞,有骑兵,有战马,街心是马道,可想见马蹄踏着街石时发出的哒哒声。

但这与洗脚塘没太大的联系。后又听了从小城出来从政多年又离休多年的吴老说,城里过去有位在钟鼓楼下摆凉茶摊的老者,出门或回家时,都目不斜视的走街心石。

我问何故?吴老说,这老先生把他自己当绅士看。

这我才理出个头绪来,原来有钱有势的人,才有资格走街心。

而城中居民,即便没资格走街心,也能穿鞋走街心两侧人行道,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走在临街骑楼底下的走廊上。

洗脚塘也只是方便城外平民百姓,进城前净脚,有个仪式感,无论你光脚也好,穿鞋也罢,踏入城门之前,你必须在城门外洗脚塘洗净沾泥带尘的脚板,才允许进城。初时可能有专人监督守关,后来渐渐约定俗成,进城的人都会自觉到洗脚塘洗脚,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进城去。

我想,这也是城乡差别,贫富代沟。不过也说明那个年代的一些规矩,确实约束了一些不良习惯,让城里保持清洁干净的环境。

满汉全席

小城宴席首推满汉全席为之最。老一辈人说,满汉全席唯独摆过一次,也就空前绝后了。

那是民国时,城里的邵氏大户人家,在城东有处建于清朝的大宅院,少爷大婚摆满汉全席,在地方上轰动一时。方圆几十里的官员豪绅、名人雅士、四亲六戚都请了过来,宴席连摆三天,共计一百零八道菜式,南菜五十四道,北菜五十四道,有咸有甜,有荤有素,山珍海味无所不有,属清朝时宫廷盛宴。

说起邵氏满汉全席,城中老人津津乐道,那场面气派呀,简直是世间无与伦比。三天不同菜式,早中晚各有区分。早宴以茶点为主,中宴山珍海味,晚宴南北菜摆“龙门阵”,各显神通。南人吃北菜,对于小城人,也算是换了回新口味。

席间搭着大戏台,从早到晚连演,吃菜听戏,品茶敬酒,交杯碰盏,真是其乐融融。老一辈人每每说起邵氏的满汉全席,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但没一人真正吃过满汉全席。

陈老是小城走出来的书画名家,师从岭南画派大师关山月黎雄才,是小城出了名的“神童”。陈老说他五六岁时,被邵氏家人请去写春联,对子写好了,邵家人只请他吃了碗糯米糖粥。小时的陈老不懂世事,一怒之下把写好的对子撕了,屁颠屁颠回家。陈老说起这段往事,哈哈大笑。

邵氏确实了得。因时势变迁家境衰落,但邵氏后人,多有出色,从教经商,移居海外,留下大片老宅,残砖败瓦,门庭冷清,昔日风光不再。早些年去过一次,只是,邵氏当年摆满汉全席的地方,空留一地荒草瓦砾,境况寂寥,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