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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与AI较劲的“野”作家

更新时间:2023-04-18 来源:南方周末

2023年4月7日,法国总统马克龙被学生们簇拥着造访中山大学的当天,中大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王威廉却去了上海,参加华东师大举办的全国高校创意写作联盟会。马克龙在对学生们的演讲中表述道:“人工智能不应当让人变得更加孤立,人工智能不能让人和现实的关系发生变化。”但也许在王威廉看来,AI已经让人和现实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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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王安忆与余华在华东师大组织的网络直播中对谈,王安忆当着几十万网友感叹道:“现在的虚构写作真的很难。”余华则回答了网友们的关切:“ChatGPT能写出中庸的小说,但写不出充满个性的小说。”

相比于50、60后作家的经典创作,此后的中生代和年轻代作家,似乎都还要继续接受时间的考验。这不仅是王威廉这一代80后作家需要直面的现实。“经不经典我觉得不重要,写一部对时代来说有独特性的作品更重要吧。因为未来总有一天关于今天的经典都会重新评过。”王威廉就写过一部科幻小说叫《野未来》,在那个世界里,很多事情都没法定义。这个“野”的意思,究竟是狂野、野蛮还是……他自己也说不清。

说得清的是,在同时代作家里,王威廉的理性与思辨,其实从一出道就被认为是一个作家独特的站位。他的第一篇作品发表在《读书》杂志上,是文学评论。后来写小说了,他也一直没放弃自己的随笔及评论写作。

他的博士导师、评论家谢有顺曾这样评价他,“作为迅速崛起的青年作家,他的写作深刻而凝重,以超越同代人的思辨性拓宽了小说这种文体的可能性。”作家韩少功也高度赞誉他作品的思想性:“王威廉总是对生活保持警觉,寻找剖示人性的独特角度与切面,挖掘故事套路和流行话语所深埋的陌生感,形成一种哲学逼问。这种大志向和大眼界,在文学成功人士们拥挤的潮流中非同寻常,再次确证了写作的尊严。”

主动打破35岁魔咒

2022年40岁生日那天,王威廉平静地长吁了一口气,对终于抵达的中年,他已经在内心作好了准备。

“村上春树在短篇小说《游泳池畔》里写过,35岁,人生将进入一个转折点。准确地说,是人生的中间点。”他叹口气说,“你看,很多工作都把35岁当作是一个门槛……”话语间,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己35岁之后的“中年焦虑”时光。

35岁开始,他的身体首先发出了预警,“下坡路”要开始了。在广州无数个宵夜的记忆里,啤酒加海鲜的畅快饮食,以及不规律的生活方式,中年时以“痛风”的名义居然全找上门来,脚趾的剧痛让他不得不面对他曾不屑一顾的“养生”问题。

35岁以后,他逐渐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35岁那年,女儿出生了,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他东拼西凑地找朋友们借款,在广州番禺区买了套房。

小区周边都是城中村,但一出门就是地铁。周边的杂乱一开始让他不太舒服,后来他反而喜欢上了那种烟火气。他每天从家到广东省作协上班,单程就要耗上50分钟,但好在作协的工作相对自由,也没有职场里的所谓KPI。单位里像他这样的“80后”知名作家更是寥寥,领导很重视他,在同事们眼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2018年开始,他尝试在早期幽默荒诞、风格强烈的现实主义作品里加入科幻的元素。这也是他首次将自己擅长的物理学、哲学和人类学思考融入小说,被他认为是人生新阶段的作品。后来这十多个故事被收录进了《野未来》小说集,也成了王威廉近年在豆瓣上被讨论最多的作品。

从GPS技术对生活和回忆的影响、屏幕对人与人真实联结的破坏,到记忆备份对记忆真实性的篡改、信息汪洋对情感和体验的损害,再到人类对黑洞对太空的探索……豆瓣上的评分起落很大,“这很有意思,证明这部作品不在读者以往固定的预期当中。”

2023年初,他的《野未来》被译成意大利文在欧洲出版,意大利作家西亚莱看完后表示:“作者是个深邃的行家,他巧妙地将人性的转变追溯到人类与这个智能时代的‘新关系’。他没有忽视人类关系的多样性,而是充分反映了人类和其他存在的变化状态。这就是本书的独创性所在:以文学的方式为人类世界提供了新的价值。”

但王威廉的科幻作品并未给他从此打上一个强科幻标签,像刘慈欣那样。“因为挺挑读者的。硬科幻读者认为我这个元素还不够硬,文学读者又觉得我里面有科幻……”也有人评论他是以反科幻的方式写科幻。“实际上,我还是没脱离我创作的两条主线,一是现实主义,一是现代主义,而我的科幻恰恰是包容了现实与现代。我还是希望借小说来表达我对世界的观察与思考。”

35岁往后的年纪里,小说创作居然往上突围了,王威廉愈发感受到省作协领导对他的青睐。正当所有同事认定他会按部就班地继续在公务员序列里等着步步高升时,40岁这一年,他选择离开工作了十年的省作协,调到了中山大学中文系,成为中大中文系第一位教创意写作课的老师。后来参加活动时,多年不见的作家李修文与王威廉相遇,当他得知王回到校园教书时,还忍不住有点讶异地问“是不是早了点”。

但王威廉内心清楚,高校的安静生活更适合自己的创作。所以他当初苦读博士,其实也是暗暗为自己40岁的到来做人生选择。

王威廉从前不信命,他信科学,信自己,“现在回头来看过去这20年,发现人真的会随着时间变化。”而他当年站在30岁的十字路口往40岁的未来观望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我不可能变,我要坚持做自己。

漫长的青春期写作

2022年春天,王威廉告别了省作协回到母校中大执教。2023年春天,他顺利地当选广州市作协副主席。他已成为广州文坛的中坚力量。

“过去的我,处于漫长的青春期写作,几乎是跑着写,现在终于可以慢下来,变得从容些,或许未来十年,是我写长篇的契机吧。”

“漫长的青春期写作”,对应着他奔跑、喘息着野蛮生长着的二十年……

王威廉祖籍陕西西安,生在青海省海晏县,紧邻青海湖,有着美丽的金银滩草原。中学时代他跟随父母去了德令哈市。文学的种子那会儿已经在他心里萌芽。他爱诗歌,爱雪莱和拜伦……但还没读过海子写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填报高考志愿时,父亲想让他去读军校,他悄悄划掉了。他如愿考上了中大物理系,可入学一段时间后,发现与自己的想象落差太大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写信给校长,说自己想转到中文系。可中文系告诉他他们不培养作家,最终他只好失落地转去了人类学系。隔着中大草坪从东望向西,人类学系与物理系刚好对称地位于中轴线的两侧。

泡在图书馆里四年,他才发现自己之前所认知了解的文学世界是那么偏狭,如饥似渴般,他读了各种经典作品。“在中山大学读书时,我常在夜晚沿着珠江江畔散步,耳边是浩荡的江声,眼前是珠江两岸的璀璨繁华,那个时刻,我心里总会升腾起强烈的创作欲望。”他也参加了文学社,有点郁闷的是,这里没有未名湖,也没有想当诗人或作家的同学知音。直到大四那年,他写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的书评发表在《读书》杂志上,就像作家张承志大学时代在《读书》杂志上发表文章一样,他格外地感到自豪。从此,他仿佛找到了自己文学的原点,也更坚定了要当作家的想法。

因为立定了当作家的目标,所以他毕业时就给自己草草找了份工作。在动漫社呆了不到一周,果然干不下去了,又跟同学创业,搞音乐公司写歌词、卖彩铃……找不到喜欢的工作,有段时间他就干脆呆在出租屋里看书。而父母对他的担忧似乎变成了现实,作家真的就是“坐在家里”了吗?但王威廉的内心孤独而坚定地告诉自己:我的未来一定是属于作家序列的。为了不让父母过于担心,也为了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他还是去文化批评杂志《粤海风》当了编辑,后来又到岭南美术出版社做图书编辑。

大学时代的他虽然热衷于写作,但始终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小说。毕业后生活在校园逼仄的出租房里,生活的磨砺忽然让他找到了小说创作的质感。那是2006年,他24岁,处女作《非法入住》以荒诞的手法写了“蜗居”的故事。一经刊发一鸣惊人,被《北大评刊》认为是“现代主义小说在中国瓜熟蒂落的开端”。

他当时打印出来,投稿给了为莫言颁过10万元文学奖的《大家》杂志,“因为《大家》崇尚先锋实验,但投过去后半年都没有音讯,我差点就放弃了,打算去认认真真找个工作。有一天还没起床就接到韩旭主编的电话。”小说最后刊发于《大家》2007年第一期,王威廉得了一千三百多元稿费,欢天喜地地在出租屋里给自己添置了一台空调。那个年代,即便在学校里热得打摆子,他也一直没机会享受空调,热得受不了就钻到麦当劳里。这下他舒爽了,而且是用自己的稿费买的。

作品一旦获得发表的鼓舞,创作的激情便一发不可收。他又接连写出了《合法生活》和《无法无天》,构成了“法”的三部曲。《合法生活》写大学生小孙的内心挣扎,表达了自我坚守的痛苦与艰难;《无法无天》以黑色幽默的叙事方式写年轻人进入职场后的遭遇和精神变化。三篇小说都以刚刚踏上社会的大学生为主角,以他们的生活遭遇为叙事线索,在单纯的生命视角和人生的碰撞挤压中展示社会现实的复杂性、荒诞性以及人性变化的可能性。

之后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第二人》也发表了,小说以“诡异”的气质给当年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吴义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一个似乎俗套的绑架案故事开场,但最终呈现的却是几个主人公各自不同的精神创伤与灵魂痛苦……是要‘脸’还是要‘钱’和体面的生活?是做碌碌无为的‘自己’还是做‘第二人’……”王威廉早期小说里处处洋溢着黑色幽默的风格,加上强烈的故事戏剧性,充满了对社会的冷静思辨与观察。他成为了评论家赞不绝口的“逆时针”创作的年轻人。

29岁那年,他通过公务员考试,调进了广东省作家协会。踩在30岁生日的边缘,缪斯女神终于眷顾了他,他被授予了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这个奖当年是给30岁以下的青年作家的最高荣誉。“我真的很庆幸。记得萨特说,如果一个作家到30岁还没写出什么名堂,那就没什么戏了。”

时代面临一个“野未来”

在“法”的三部曲完成之后,王威廉曾试图写出“脸”的三部曲。

“不怕你笑话,至今也没能完成第三部。写完《内脸》后,我将《第二人》作为‘丑陋之脸’,想再写一部‘虚拟之脸’,凑成三部就叫‘脸书’。”可王威廉的这番构想很快被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击碎。当他把第三部“虚拟之脸”定位在博客,结果时代发展到了微博时代,刚打算写,又进入了微信时代……现在又变成了短视频。他发现这张“虚拟之脸”始终在变,自己的观察与判断,不断被时代的车轮追赶着,需要更加深刻前瞻的洞察。

“所以说当代小说很难写,时代的变化太快了,让我的很多故事设定一改再改……我研究的是科技对于现实生活的影响,但是科技对现实的影响却是一日千里。所以我必须找到一个更大的尺度来研究现实了。”

几年前,王威廉想写一部荒诞风格的科幻长篇,没想到至今也没写完。但他的思想随笔一直没有停过,博士论文写的就是《小说的文化诗学研究》,“因为我一直想解决自己精神上的困惑嘛……”这些思想随笔如今也构成了他文学创作的一部分。

王威廉在真正的科幻作家里只算得上半个,他似乎是靠“野”路子创作的。但导师谢有顺对他一直持鼓励态度:“他有非常好的逻辑思辨和语感,也能贯通很多的理论话题。他是一个有想法、有看法、有观念的作家……科幻小说本身就是一个要有想法、有构想的小说类型。”

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让王威廉的科幻创作遇到了一些技术上的难题,但并不妨碍他的灵感与创意不断迸发。他说他有一个文档,“我写完一个就划掉一个,同时也还在不断补充。也许有些作家写完一部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但我想写的实在是太多了……”说到这,王威廉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文学少年时代。

曾经为自己的文学梦太辗转,所以今天回校执教的他,“报复性”地严格要求自己的学生。上个学期末,他一个月里要批改学生交上来的60篇万字小说,虽然只有三分之一水平不错,但他会一篇篇看,一篇篇认真点评:“再累也没办法。毕竟小说不比散文、诗歌,看个开头结尾判断下文笔行不行就可以了,因为小说是综合的艺术,所以你是没办法快速判断水平的,必须得一句一句地看完。”

在大家眼里,王威廉是亲切和善的老师,第一个教创意写作的老师,第一个作家老师,第一个在首节课上居然会让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占去了课时三分之二的老师,一个长年只穿黑色和绿色系的老师……他们从刚开始的好奇打量,慢慢变成了尊敬。王老师常常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源帮学生去争取发表的机会,但是他审起稿来却非一般的严苛。

《青年文学》杂志让王老师推介学生的优秀作品,学生改了至少50遍,王老师才放过。他自己当年做文学梦时,无数次地呼唤身边能有这样的老师指点自己写作,可是没有。如今他的这些付出,又仿佛是在满足自己内心曾经的渴望。

“一个追梦中文系的可怜家伙,花了14年的时间,才获得了到中大中文系的求学机会……一个就读过物理系的学生,秉持着对力学原则的尊重,坚信反作用力一定要等于作用力。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如果不想遭我嫉恨,你们就得用14倍的努力来珍惜现在的求学时光。”2022年他在中大中文系师生见面会致辞时曾这么真情流露。

从在校园发表第一篇评论文章开始,王威廉就认为自己从此与文学的缘分开始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再回校园,一点也不陌生,他比一般作家更适应学术体系。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评论写作,能为小说创作带来养分……

所以针对豆瓣上有网友评价他是“从书斋到书斋的作家”,他笑着说:“这其实是很多人对于小说家的一个误解。并不是你亲身经历过精彩的事情就一定能写出精彩的小说,小说不跟新闻比新奇,小说寻找的是条件的设定、处境的假设,以及想象力的飞扬……”

2022年王威廉《你的目光》出版,他模仿自己深爱的现代主义大师加缪,“互文”了自己的前一本小说集《野未来》,书中写道,“当我们不再沉溺于所见,世界的目光反而迎面而来,时代需要一副大眼镜,才能看清那野未来。”

真实生活中,王威廉又一次成为了父亲,又一次被科技的惊人能力(ChatGPT)所困惑,又一次开始了“科幻现实主义”的写作,他也越来越分不清哪个是现在,哪个是未来。或许,当下就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