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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再见 | 我们为什么愿意相信小说

更新时间:2023-03-16 作者:陈再见 来源:《长城》

前不久,因为要跟某个小说创作班的学员交流中篇小说的创作经验和心得,我特意选了阿城先生的“三王”作为样本。于是,再次把《棋王》《树王》和《孩子王》仔细读了一遍。时隔多年,重读这三个堪称经典的中篇小说,不得不说,依然足够震撼人,让人有话想说。“三王”(尤其是《棋王》)作为阿城先生的代表作,事实上也是当代文学的高度,其文学地位,就目前而言,应该还鲜有能与之比较或替代的作品。记得阿城先生在一次访谈中曾有过类似的表达,当然,他的意思是委婉而谦让的——记者跟他说《棋王》刊发后的轰动程度,问怎么看待这事。阿城回答,大致的意思是,中国当代文学仍是一片萎靡的草地,他只是种出了一棵小树苗,之所以显眼全是因为那片文学的森林还没有长出来……阿城的态度是含蓄的,当然也寒光毕露,直戳要害。

如果我们把“三王”作为中篇小说的样本,那它们到底有什么是值得后来者借鉴的呢?首先跃上我脑门的,却是一句问话:我们为什么愿意相信小说?或者说,我们凭什么相信小说。小说的预设,毋庸置疑,就是假的,是虚构的,是子虚乌有,是凭空捏造——但是,假也好,虚也好,它侧重的其实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从无到有”,说得具体一点,又是怎么“从假到真”的过程。如何让一个假的人物和一段假的故事,变得真实可信,触手可摸,仿若身边人、身上事,这是有难度的表演,也充满挑战。我们又怎么定义小说的“真”和“假”呢?换句话说,这里的“真假”和生活中的“真假”是否一致。答案肯定是否的,两者是有区别的,比如我们总不能以为棋呆子王一生最后以惊人的姿态“封神”,是真实存在过的事情;更不会觉得真有那么一个“与树同命”的树王肖疙瘩……生活的真实如果是习焉不察的日常和琐屑,小说里的“真”理应是打了引号的“真”,是在日常琐屑和人情世态之上生长出来的某种可能性,不是绝对性。它是有可能的“真”,而非不可能的“真”。至于作家如何建造这种微妙的“可能”,以及建造到何种程度,则取决于作家的意识和功力。

简单说,我对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认识,以及后来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阿城“三王”的影响。以前我最喜欢的是《棋王》,觉得它最好读,也最精彩。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棋王》讲的就是一个卑微的底层知青逆袭权威,一步步获登人生高光时刻的故事,类似于闯关打怪,也有点像穷苦人追到富家女的影视套路。尤其是小说的最后,王一生端坐会场之上,以一敌九,下的还是盲棋,围观者众,街上还有人骑车为不便出场的老者报棋,场面之壮观之隆重,简直可以说是惊心动魄。文末,作者对王一生的神态有三段出彩的描写,从略显局促紧张到泰然自若,如得道高僧,参透天地。阿城曾在创作谈里自惭,说《棋王》带有“撒娇式的抒情”,想必指的就是这些虚空浮夸的描写。这次重读,其实也能读出《棋王》在立意上的“高蹈”,尽管依然好读,有快感,心中还是重新为“三王”作了排名,把最喜欢的改为《树王》,其次是《棋王》,最后是《孩子王》。按照阿城先生自己的看法,则完全相反,他最喜欢的是《孩子王》(可能相比而言,它更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其次是《棋王》,最让他羞愧的是《树王》,说是为了应付编辑催稿仓促翻拣出来的旧稿。我似乎也能明白阿城对《树王》感觉羞愧的原因,换作以前,我也是那么想的,为一棵树赋予那么沉重的寓意,未免太过矫情。现在我却觉得,阿城故意让《树王》的人物和故事显得不太真实,其实只是把叙述的天平刻度稍微挪动,并不失重、失真,而恰恰在那微妙的貌似摇晃的临界点,我读出了《树王》在钢索之上持衡行走的妙意。

我之所以对《树王》喜爱有加,某种程度上,是我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人物、这么一棵大树,也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反观自己的创作,从开始写作到今时今日,也有十来年之久,因为在写作路上是“摸爬滚打”的选手,好多体悟和心得是随着经验的尝新和突破而迭代更新的。写作之初,我有过如照相机般还原生活的野心,现在则不太信奉,所谓的还原真实,本来就是个伪命题,无论人物还是生活,其实都做不到,也没必要。我现在更乐于在平凡的日常里建构传奇,努力让故事与现实拉开距离,通过日常和细节赋予它们真实的质感——而不是真实本身,使得小说既有情理之上的理性,又有现实之外的“传奇性”。

这次刊发在《长城》的中篇小说《白盐居》,也有这方面的尝试和野心。《白盐居》的故事背景依然放在我熟悉的海滨小城,所聚焦的人物却不再是那些微如蝼蚁的小人物,而是小城里那些举足轻重,可以说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们之间发生的恩怨自然也不是小事,甚至是关乎人命的大事。老实说,作为一个自卑的写作者,突然下笔书写这么一群俗世社会里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物,编造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为难,有那么一点看似够不着、吃不透的距离。反过来说,恰恰是这种貌似的距离感,使得我的构思和创作更加淋漓畅意,且极富实验性和挑战性。我一直信奉写作者要有“天花板意识”,什么意思呢?因为天花板在我们看来是一种看似够得着实际又够不着的存在,而正是这种错觉,让我们时不时有踮起脚尖或平地一跃想伸手去摸一把的冲动。我觉得这种错觉和冲动对写作者是有益的,如果把文学看得过于渺远,除了仰望就是敬而远之;反之,看得过于低贱,则又容易被糟踏于脚下。

在我的小说里,无论是房地产商,还是警察,或家族的行头人,这些角色跟我的生活都有不小的距离,却并不代表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陌生感反而给我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虚构空间。麦克尤恩举过一个例子,大意是一个作家如果清清楚楚地记得外婆的菜园里种了什么蔬果,那基本上是写不好的,因为太好的记忆和充分的知情,让他丧失了想象力。我深以为然。确实,过分拘泥于现实和真实,有时我们很难创造出一种迷离的艺术氛围,人物也好,事件也好,他可能存在却不一定存在,它可能发生却不一定发生,把握的是亦真亦幻的度,这才是小说该有的效果。

作为小说作者,我又老犯不该犯的毛病,时不时把自己代入读者的角色,而读者最愿意干的就是“对号入座”,对号入座当然不止是在虚构和真实之间寻找对接的线索,还包括在虚构中发现真实的影子——就像我喜欢《树王》的原因:我越来越不愿意在一篇小说里去塑造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故事。《白盐居》里所写的人物和事件肯定也不能在任何一个小城里找到原型。我要做的,只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努力去创造一种可能性。如果以我之前忠于现实并迷恋悲情(往往又更符合实情)的创作理念,我大概不会在结尾处安排“坏人”得以伏法,继而也不会给绝望者予新生的希望。我还是不忍,也可以说对自己创造的“可能性”有了自信,就如同阿城神化一棵大树和一个与树同命的树王,他肯定也是充满自信的——矫不矫情则是另外一回事。

有时候,我们会把深沉当作写作上的追求,殊不知,大多“深沉”其实是“故作”的结果。当我们放下架子,似乎更能获取行文构架上的自由,拥有更多被信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