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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蔡东:遇见好的小说,拥有梦境的气息

更新时间:2023-02-17 来源:文艺报

记者:作为教师,您一直承担着一线教学教务工作。同时,您也数年专注于小说创作,产量稳定且质量高。您曾说:“生活是写作的真正家底”,职业、理想与生活三者,在您这里是什么关系?

蔡东:均衡、自洽大概是较为理想化的状态,总有撕裂和失调的时刻。闲来无事,做家务,研究做菜,相当于正念减压,也很有乐趣,但改小说改到紧要处,突然发现还得做饭,菜市场和厨房就没那么可爱了。时间和精力的分配,能有个相对均衡的状态已很满足。我从未想过跟平淡的生活战斗,平淡生活不是战斗对象,要警觉的,是身和心分离时茫茫的焦虑。一个写小说的人没法儿在半空中飘荡着,也不会天天思念远方。珍惜生活日常的点滴,它们跟书籍一样,能抚育好一个人。

记者:《月光下》以短篇小说的容量讲述一段亦亲情亦友情的情感,确如鲁迅文学奖颁奖词所揭示的,其中有古老的诗意,也有现代经验的内在光亮。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何处?您对都市空间中人的情绪流动、情感变迁的内在洞察一直都非常敏锐,这个向度为何如此打动您?

蔡东:跟过往的作品一样,《月光下》也是神秘性和自觉性共同孕育的生命,神秘的部分由她神秘,自觉的部分大概体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我不认为短篇写作以封闭、突然和集中为要义,只可以写片断,写瞬间,写反转,属于写作艺术里的小杂耍和小戏法。论者常以精巧形容短篇,但这份精巧,应未曾叫人察觉到刻意,不油也不小聪明。另外,我们写小说,不就是享有了一点收缩或舒展时空的自由嘛,很多短篇经典早已显现了短篇开阖张歙的气度。

另一方面,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你跟许多人注定只能并肩走一段路,此后各走各的。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好朋友的孩子要离开托班了,他跟多日来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泰然道别,我开始还纳闷,小孩子不该撕心裂肺地哭叫吗,后来才想明白,他们哪里知道,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随着年龄增长,难免要回望,回望时万千滋味就涌现了出来。回头看看,从小到大,多少刻骨的情感随生活的水流消逝,多少好朋友见不见面都已无言,“咫尺天涯”这个词从未如此切近人们的生活。5G了,新社交媒体了,群一个个拉起来了,时光不可逆,情谊难再续,重温是痴念,连回忆也零星斑驳,在堆满爱意碎片的黑暗地带里偶一闪现。到此才知,人跟人第一次的相遇,有多奢侈。从《伶仃》开始,到《她》《月光下》,我开始关心无常之常,关心生命和情感的离合聚散,这里头,伤感、惋惜、接受混杂在一起,亦有人生沉淀过后的澄澈。

记者:“月光”是您小说的核心意象之一,《照夜白》里“一小半月亮敷着一层新熔掉的淡金”,《月光下》里“在河面上晃荡的浩浩月光”,诸如此类。还有您小说中对于时节、气味、色彩、光影等的刻画,都构成小说内在有机部分,而且其分量远远比小说情节和叙事本身要重。想请问一下,您的叙事观是怎样的?您对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有怎样的看法或心得?

蔡东:古人对月亮的书写太充分了,月亮是审美的、情感的,也是哲学的。月亮本身,及文化和文学中的月亮,都引人神往和亲近。当我观察这个世界时,总跟月亮不期而遇。某个夜晚,坐在副驾座位上听歌,路一转,月亮迎着窗玻璃出现,低低的,蜜黄色的,又圆又大,叫人想起甜食和棉被。《月光下》里的李晓茹,接近于月光般的存在。很多人的生命中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她温暖和安慰了一段成长的时光。

短篇小说的艺术表现方式很多样,相比于长篇,短篇拥有更轻盈的身姿、更别致的形式、更讲究的语言,以及天赋——观察世界的灵动视角和表现世界的丰富手段。但短篇小说创作者不要仅满足于做一个巧匠,写一些机灵、单薄、不堪重读的作品。比技法更重要的是对人生的关切,以短篇关切人和人的生活,篇幅有限,意味亦可深远。说到小说中对于时节、气味、色彩、光影等的刻画,这部分并非叙事的装饰和附庸,而是让叙事真正具有了韵律、美感和气质。一种区分和一处隐秘自信的源头,我在用自己的风格处理那些别人也处理过的题材。

我很喜欢大提琴双人组2Cellos,2Cellos让观众有机会重新认识或者说发现一种经典乐器。他们使用大提琴,创造性地演奏听众熟悉的名曲,却叫人惊讶,怎么好像是第一次接触这首曲子?这种陌生感和独特感,既是技巧层面的,更是演出风格上的。我喜欢他们调动情感的方式,是从内心发生,外化为神情和身体语言。跟小说相比,音乐会带给人更强烈和直接的感受。他们演奏“权游”原声音乐的视频,看了得有几百遍吧,没夸张。那演奏有长诗和戏剧的风度,银瓶乍破的激烈,幽咽泉流的宛转,一曲终了,江上数峰青,旧曲中破壳而出新的生命。

记者:您曾阐释过理想中的短篇:注重营造气息和意境,写出供读者漫步流连、可供徜徉的短篇小说。气息和意境的营造,离不开小说家锤炼字句、意象的匠心。读者能鲜明地感受到您对待自身小说时那种恭谨、节制与高要求的状态,您的小说美学观既有古典性,也有深刻的现代性经验。能谈谈自己的小说美学观吗?

蔡东:首先是“精准”,精准不在于使用了新奇华美的词语。很平实的字句,照样能写到人的心坎上,给每个人都在经历的普通生活染上一层异样光泽,叫人一个愣神,忽尔有所领悟。很多时候,精准的描述以最俗常的面目示人,但具备一种直抵本质的力量。我写作的时候总在找一句话,一句充满洞察力和穿透力的俗常句子,具有唤醒经验、引发觉察、打通情境和带来联想的神奇力量。它躲藏在人类习焉不察之处,尽情鄙视人类麻木混沌的样子。这句话,有时候我找到了,有时候没。

其次是“耐读”。为了结尾的所谓“震撼”,用过于表面的机巧来牺牲反复阅读的可能,不值当的。“神转折”差一点火候就拙劣了。我喜欢内藏筋骨、生活细节丰盈的小说,但这种细节密集型的写作,往往意味着作品不会太多。说到耐读的小说,首推《红楼梦》。

最后是“梦境的气息”。遇见最好的小说,像走进一场辽阔、生动、亦真亦幻的梦境。或者说,这一类小说生成了古诗的意境,缓缓浸染,生发无限,余韵不尽。

记者:您平日生活中有看剧的爱好吧,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喜欢的剧吗?

蔡东:疲惫的时候选欢乐轻松的看,换换脑子当休息了。真正喜欢且反复看的,是能体现成年人心智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艺术上也精微,耐得住回味。心智成熟与天真并不相悖,而是尊重人的生活现实,不抓马不幼稚不自恋。用前几年的一部英剧《贴身保镖》来具体说明一下。这个剧由基莉·霍斯和理查德·麦登主演。基莉·霍斯演过《德雷尔一家》里的单身妈妈,《德雷尔一家》在浩浩荡荡的剧里算出挑的,光看风景都行,何况其表现家庭生活的方式不俗气,一家子的生活那么困顿糟糕,又那么明朗美好。理查德不用说了,他曾经是罗柏·史塔克,罗柏和艾莉亚都是追剧的理由,所以“权游”血色婚礼后,一度想弃剧。演员值得期待,剧名却叫人心里打鼓。贴身保镖和保护对象间的故事,这预先的设定本来就有创作风险,何况还有惠特尼·休斯顿的《保镖》珠玉在前。但后来此剧在心中的地位远远超过名唤《保镖》的电影。

好就好在不空洞,一切都有合适落点,没写过了,也没写飘了。剧情方面,起承转合干脆利落,所有线头收放高妙,毫不低智,也不为续作挖坑。一切发生皆自然,不是套路地发生,而是经由微妙发酵,充满魅力地发生了,不生硬,更不狗血。让人相信也让人感慨,这是真实的世界和人生。

记者:女性写作是近两年来文学界的热议话题,相信您对此也有许多自己的思考。您作为“80后”“90后”新女性写作的一份子,以自身的创作提供了新的经验视角、新的感受方式,也提出了女性与时代关系的新课题。您对当前女性写作的期望或者说愿景是什么?

蔡东:很开心您提到了作品中的女性气质。最近这几年很自觉地以女性为书写对象,尝试写不同人生阶段、不同生命状态的女性。《天元》的陈飞白是一个有能力爱的热烈生命,《照夜白》的谢梦锦对现代职场的工具理性有较深入的反思,《伶仃》里的卫巧蓉重新整理好了脱序的生活,她们年龄各异、境遇不同,有困惑有麻烦,也在困惑、麻烦中觉察和自省。我最偏爱的小说是《她》,里面的文汝静是让我心痛的人物,但我无法违心地给她更圆满更平衡的人生。

这些年也看了大量女性题材的小说和影视剧,好东西很多,是鲜明的女性意识成就的好作品。我觉得优秀的女性写作不是爽文爽剧,是真正体察女性的处境、命运和内心,要有特别真诚的情节和细节,对女性生存的展现是非概念性的,能够把女性所面临的困境中的复杂性,精细又深入地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