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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里》:实往虚处走,虚往实处落
更新时间:2023-02-10 作者:旧海棠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我读了魏微许多小说,可能读得太多,很多内容糅杂在一起了,想起这个的时候牵连起那个,想起那个的时候牵连起这个。这么说不是说魏微的小说有重复,相反,她的小说基本不重复,但同是她写的,内容和文字上多少有些关联。郁达夫说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述传。”当然,我们也知道,郁达夫这话是化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的意思,他说:“所有的小说,细想起来都是自传。”另外,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也说过文学与写作者的关系的话,他提倡“以真实生活为题材,诗的机缘和材料都来自于现实生活的创作观点,是不可忽视的一点”。又之外,《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居斯塔夫·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其实就是我本人。”我赞同这些话,它或者没有作家本人的故事,又或没有作家一生中所经历的事件,但精神里,特别是文本的句式中那些细小的思维,它一定是作家本人的。这么说或者太绝对,但也能说得过去,因为文学作品中的世界、世界中的人物、人物的心思,无不是作者的想象与思考。先有想象然后又叙述出来,这个过程足以使作者从“体验”转换成经验。这么说之后,回来再说郁达夫“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述传”这话就立得住了,它是精神的自传,思维的自传,经验的自传。
开头说,我读过魏微许多小说,所以读《烟霞里》时,田庄和田地姐弟俩一出现我就看出他们是《姐姐与弟弟》中的姐姐和弟弟,而孙月华就是《家道》中的妈妈无疑。她们甚至有相同的脾性和爱好,都爱丈夫的仕途,如《家道》中说“其实父亲的发达,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我母亲”。可以说整个读《烟霞里》的过程是我想起之前读魏微小说的过程,比方让我想起的小说有《一个人的微湖闸》《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姐姐和弟弟》《家道》,甚至《胡文青传》。人物能对应的也很多,这里不一一列举。
举了这么多的例子,我无非是想说,《烟霞里》是“自述传”,虽然书中的故事、书中的事件不是作者本人的,但精神是的。田庄即魏微,魏微也即田庄。有了这个互换关系,再来看《烟霞里》就变得更有意思,从写作者的角度,我们可以看到魏微是怎么处理个人经验的,是怎么转化思维的,以及是怎么使人物一个一个出场,又是怎样一个一个立起来的。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要读通《烟霞里》里的人物性格及故事走向,一定要先弄懂母亲孙月华这个角色。她刚出现时,是一个想攀高枝的村姑,因为父亲田家明是城里来的知青,在孙月华眼里,方圆多少里的农村男孩没有谁比这个青年更好了,非嫁他不可,甚至不惜佯装娇羞“勾引”田家明。要说孙月华这种想嫁好的劲头从哪里来,这个时候还是说不清的,这个时候就只能看出她想攀高枝的心思和举动。直到故事继续发展,我们才能看出原来孙月华的母亲为了生活,带着年幼的孙月华由尊贵少妇章映璋更名为章一兰,下嫁给已有三个孩子的贫下中农鳏夫。而孙月华本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原来叫徐小芸。这个名字相应的身份才是她本人真正的社会面目,也即后来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官员徐志海口中唤的女儿芸儿。
贫下中农,国民党军官,台湾,知识青年,这些关键词一出来我们似乎就知道了故事的时代背景是怎样的了,及一些人物道不尽的人生无奈。这种无奈成了讲述和理解《烟霞里》所有故事的底色和情感基调。
孙月华与母亲的身份的变换是故事转折及故事深度发展的关键点。如此,孙月华人物的性格及行为一下子就好明白了,遗传基因里,她是尊贵的小姐,现实磨难中,她是村姑。她攀高枝田家明是基因里的“认亲”,她想法设法让知识青年田家明回城是与生俱来的“回家”冲动。用生物心理学的说法,她是带着胎儿时的记忆来实践她的人生的,她不惜用一生的努力“回归”她的真正身份和生命价值。这么一解释,孙月华年轻时如何折腾及退休后还要“大干一场”做房地产,还要把生意做大做强就顺理成章了。农村有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孙月华的行为甚至连累到田庄,并把她拖下水,使田庄最终因为精神压力脑梗而亡。
这么讲吧,田庄的脑梗与来自原生家庭的亲情绑架有直接关系,但爆发点还可能与中年的一场未发生的爱情有关。本来这场爱情若实现,可能成为田庄的一个精神出口,使原生家庭的亲情绑架得到释放,怎知女友的破坏使这场爱情压住了,未能发生,相当于用手捂住了一个婴儿的口,生生给闷死了。
当理解了《烟霞里》中的关键人物母亲孙月华之后,田庄的人物精神及命运也就好理解了,死是她的退路,不然只能与母亲与原生家庭大撕一场。但田庄的性格里有矜持的东西,或者说她有着高贵的血统,所以田庄若不会与母亲开撕,她的下场只能是向后退,最终退回到死里去,她才可能再生。这就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贾家的败落已经显现,而她的爱情诉求也跟着败落,不能实现,故她只能干干净净的死去,以求生时的光明和绚丽。田庄的情境差不多也是这样。
可为什么都有高贵的血统,田庄能矜持,孙月华不能呢?因为时代不同,孙月华在求生的成长中,贫下中农还是吃香的,她对村姑的模仿,她的泼辣都是生存的需要。而到田庄出生后,首先她被送去江城爷爷奶奶家,那时爷爷还是高官受人敬重,二是田庄稍大些她就知道了自己的出处,外公外婆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公子,她是他们的后人。这个身份的转换甚至连出身好的田家明都是认的,由不与泼辣的孙月华计较,后来成了“折腾”的同伙人。
兴许是几个月前刚读过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读《烟霞里》读到三分之一时,我就确信这是中国版本的《悠悠岁月》。理由是,同是“我们”视角,同是反映时间流逝,同是通过一个女性的成长过程来讲述时代变迁中的点点滴滴和时代关键节点。
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悠悠岁月》是无感情叙述,几乎全是白描手法。《烟霞里》很动情,可以说带有明显的抒情性质。这种区别可能与写法有关,也可能与字数有关,《悠悠岁月》是直接表达,《烟霞里》是曲径通幽。可以说《烟霞里》是在《悠悠岁月》的骨架上更添了皮肉和经络,使其所描绘的岁月能具体到生活的细节中及人物细微的思想中。
《烟霞里》的编年体说法被作者本人坐实,但也正如作者所说,“皮相是编年体,骨相是纪传体”。这个皮相骨相的说法我很认同,或者这么说,书的大框架是编年体的,是为了搭架子好往里面放东西;具体的叙述是纪传体的,是为了把许许多多的细碎材料呈现出来。这个纪传体就像一个家的软装部分,针头线脑都是一个家的重要组织,也正是因为有针头线脑,一家人的生活才得以自转起来,并质感丰满。
我在读《烟霞里》的过程中发过两次朋友圈,多人问好看不。我说好看的,我说“语言妙不可言,可读性很强”。
语言的妙是作者一直有的能力,若说以前的语言是精致细腻,是收着的;到《烟霞里》的语言就有点撒开手了,不收了,充分地信任了自己的语言。这份信任既是对风格的已经掌握,也是对所言能及物的放手。想起闻一多评庄子说:“他的文字不只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本身就是目的。”所以说,魏微的语言的妙也是在这里,不只是表现思想的工具,本身就是目的。另外,汪曾祺也有一句话是这个意思,他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烟霞里》的语言好看,叙述的技法上也有它的讲究,作者在《烟霞里》文本中大量使用了虚实关系来推进叙述。她先用编年体开头,哪一年有哪些事,这是实,然后语言荡开后又会用倒叙、插叙,甚至未来视角来展开叙述,及讲述时代变迁中的点点滴滴和时代关键节点。这是虚。再然后,作者可能还会讲回到当下,以推进文本叙述前进。读罢六百三十三页的《烟霞里》,我想了想,把作者的这种写法给总结了一句话,叫“实往虚处走,虚往实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