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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王秀琴 | 《烟霞里》:编年体下的日常浩荡、乡愁霜华与审美抵达
更新时间:2023-02-01 作者:王秀琴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一
不少长篇,像埃尔诺《悠悠岁月》和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等可视作集体或国家式记忆;路遥《平凡的世界》、梁晓声《人世间》等,可视作群像式隐形编年体;但魏微的长篇小说《烟霞里》,却采用了显形编年体形式。它以主人公田庄为中心点,以她走过四十一年的浩荡日常为经,以她个人成长、家庭婚姻与家族亲人之间发生的琐碎之事为纬,使个体与其所经历的时代、走过的历史形成时间、空间、心理、精神、灵魂等诸多方面绵密扎实的建构与质地坚韧的精神链接与灵魂对话。
长篇小说,表达的就是时代风浪与历史风尘交替作用下的人生命运及生活况味。一般情况,因人物众多,作者大多采用复调手法来架构整个文本,故人物、情节、线索、时空等组成的各个线头,或并行不悖,或相互缠绕,或前呼后拥,或逶迤独行,说的就是调性和节奏、气韵和容量,从而构成长篇小说的内在力量和文本气质。
就《烟霞里》而言,魏微的叙述呈现出从容有力、疏密有致、稍带意识流的特点,磅礴行进中不乏回旋往复,高潮推进中呈现低回婉转,主干直击下间有旁逸作斜出,枪来剑挡下时不时杀个回马枪,大江东去浪花滔天间或来个洄流和漩涡,可谓平凡人间平凡事,人人自带烟火气,形成了一条不可阻挡的浩荡日常生活流。
流出于源。田庄出生于1970年一个“天光雪光交相辉映,雪色称得上一个字‘艳’”祖居地李庄的冬天,“内里的光芒,称得上神圣,或者圣洁,爱,从一开始就抵达沸点,是饱满纯粹,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是永不止息”,便向我们打开了一幅“出李庄、回李庄”的创世图景,给我们徐徐展开一幅幅以田庄为中心点,一群人的平凡人生和浩荡日常,让我们清晰地看到时代肌理与历史风尘,看到人与时代与历史交相辉映,犹如雪光与天光的相映互证。
相比战争军事(比如二战题材)、国家大事(比如《光荣与梦想》)等宏大叙事,以日常生活为充填的烟火气,越来越成为当下叙事的主体性话语构成,尤其是长篇小说,只要笔力足够稳健、叙述足够宏阔,亦可堪称宏大叙事,而且,时代如洪流,我们正处于时代变革的转折时期,时代腾起的浪花映射在作家心里,何尝不是一场场无形的灵魂之战!只要你能够捕捉得足够动人足够及时!再者,个体的人及其生命体验、经验关注、心理幽微越来越成为作家们叙写对象,一个人的内心谁说不可以波澜壮阔,这无疑是文明的进步,是文学的回归。以田庄为中心视点的叙述由此展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微是七十年代生人,附丽而言,主人公田庄身上无不潜显并闪烁着作家自我的影子,“杂取种种合成一个”,《烟霞里》这部长篇,叙写的是无数平凡人的生命体验与人生阅历,阅读所遇便会有无数的你我他。
二
《烟霞里》的浩荡日常,由以下几条水系组成:
大时代发展流。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总理主席先后逝世,庆祝“四人帮”被打倒,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计划生育;八十年代,新农村建设,房地产小规模开发,高考1977年恢复之后,考学参军改变出身改换门庭改变命运成为必然,“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成为改革开放的抓手和口号,各行各业万元户涌现,深圳珠海等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和试点窗口;九十年代初的东欧,动荡不安,前景不明;九十年代初的中国,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入引起政界、商界、文化界等诸多方面的效应,上交所成立,连老百姓日常生活也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渗透。时代车轮仿佛被大大地推进了一把,有人开怀大笑,也有人怨声载道,各行各业,问题也层出不穷。浮躁成为社会通病。其实,这非常符合时代发展的规律,符合历史行进的进程,如果连这些问题都没有了,那时代岂不停滞不前了。这本身就是个哲学问题。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汇成了“春天的故事”。有些东西,回首再望,或许才能真正明白它对于当下之人及后世之人的意义和价值。“1992年的南方视察,它本身就是波澜壮阔”,或者是“波澜壮阔”的一部分,作者不吝笔墨给了非常详细的篇幅,显见是有非常深的用意。1990年上交所成立,繁杂、多义、丰实的“股神”“股疯”、抽签认购股票的疯狂场面,随着王浪走入田庄生活,像一只只失败的野牛,以“原始的、粗陋的、闪亮的、简直亮瞎了人的眼的震撼”,飘荡在身边。1997年,世纪之交的前夜,邓小平辞世,香港回归,英国国旗降下,中国国旗飘扬在香港上空,大国沉浮的历史到此终结。全国各地企业破产,工人下岗,买断工龄,转轨改制……2008年发生春运事件,50万人滞留广州站,给出了时代警醒信号,此后中国进入高速高铁时代。自此,中国进入飞速发展时期,高速高铁自不必说,通讯电子等也日新月展,一日千里,真是天翻地覆,令人目不暇接,前富的跑在前,后富的被拖成狗。满眼都是暴发户的嘴脸。可向来救急不救穷,要想活得不输人,只有靠自己去挣命。总而言之,时代巨轮滚滚向前。
家庭亲情脉脉流。父亲上山下乡李庄,与乡下姑娘孙月华成亲,随之诞下田庄。一心想成为城里人成为母亲心心念念一块心病。因父亲转干换岗,家庭生活一天天好转,最后卖房易主别李庄,举家进清浦县城从而实现母亲愿望。田庄的原生家庭,虽然呈现出母强父弱的格局,但一家人的生活还是欢乐开怀,以温馨和爱为主,在乡村县城与江城之间来回游离形成田庄记忆上的恍惚和精神漫游显示了极强的时代特色。进城后田庄母亲,似乎有了广阔天地,从此大展神手,枝枝蔓蔓章鱼般向四面八方发展,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似乎得了焦虑症,跳出教育行业调到集体国营的工矿企业开始挣大钱发大财,下海的浪潮一波比一波来势凶猛,贫富两极分化现象明显加大,可以说,田庄笔下的母亲成了这个时期国民综合症的代表。弟弟田地也长大了,他们这些小孩子的想法,日迁夜变,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不甘落后总是想赶潮流的强悍母亲,折腾起来真够可以,批地皮,盖房子,拉关系,挣大钱,谋发展,贴娘家,其热烈焦躁的性格成为田家家庭的主基调,赋予田庄极大影响;在这位女主的张罗下,田家开始出现紧俏货,兼顾娘家,招呼弟妹,拉这个,扯那个,成为典型的“女当家”,及至退休也不消停,不断平地起高楼,为的是拆迁得补偿。清浦引进房地产,“筑巢引凤”,不断膨胀的欲望使她四处高利贷,投资理财,却接手烂尾工程,倾家荡产,负债累累,无奈之下,不得不挤逼田庄,给女儿造成很大的经济压力和精神负担。在整个文本中,唯母亲似乎是个被强化了的悲剧角色。其实母亲如此个性的养成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原因,是叫人怒其太争哀其不幸的。田庄给予亲情和悲悯。父亲一直安安稳稳做着小官,可久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一封举报信断送了他的好官运,被发配到史志办,做了一介清官,直到退休,平稳着陆。如此家庭格局,岂能断了吵闹,三观岂能全合!于是乎,像无数中国家庭一样,田庄的原生家庭也是经常吵得鸡飞狗跳而又因孩子牵绊着两口子不能离婚,田庄自然希望自己以后组建的家庭,能引以为戒,取长补短,弥补爱的缺失,消解家庭怨恨,走出强权制衡,长大以后她给女儿的爱,与丈夫王浪的感情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个人成长小溪流。田庄平淡出生,被赋大名田庄,“三翻六坐九爬爬”,像无数孩子一样在父母的怀抱里健康快乐成长,自然而然成为父系母系家族网格上的一个点,自然而然继承了来自家族家庭的一切原始关系。田庄从小被父亲宠爱,与母亲别扭,因弟弟出生,被送到祖父祖母身边享受隔代亲,偶尔回家,与弟妹既情同手足又相互争夺,但亲情、温馨与爱永远是家庭的主流色彩。田庄七岁入学,继而小学,继而中学,继而大学。中学时期,与四川雅安一位男生做了交换生,二人互说青春期来临的烦恼迷茫与困惑。弟妹也拔节似地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在母亲精心准备的像“太太的客厅”那样,充斥着年轻男孩雄性荷尔蒙的“田家客厅”催生下,在读江城大学二十一岁的田庄进入恋爱期,潮湿湿甜腻腻的爱情仿佛一夜之间来到她面前。自我意识进入蓬勃旺盛期,走在街上,她与美人小姨孙月亮竟有闺阁之感,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但她又自觉不是时代的弄潮儿,却也一定为那个时代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青春气息。是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息,气息浸洇在骨子里,缠绕在气质间。走过的时代无疑成了标本,镌刻上了时代印记,镶嵌在历史镜框中,有人,有物,有风物,有声音,既供后人凭吊,也供自己回味,更供像魏微这样的有心人用来写小说。到九十年代,田庄一代有长大的恐惧,也有青春的伤感,更有成长的责任,身边的亲人开始显露出更深的时代病,擅于抓住时代特征的著名作家贾平凹写出长篇小说《浮躁》,名躁一时。青春的生命,误打误撞,怒放在春天里,几乎全民“下海热”“下海潮”汇成的“波澜壮阔”,促使大学毕业后在《江城日报》实习的田庄,萌生了去广州、深圳看看的念头。在她笔下,记录了时代的鲜活,带着属于它的声色犬马,鲜衣怒马少年时,是纸上的动人,是回忆里的色彩。她开始谈婚论嫁。最后因不甘终老县城,考上中山大学研究生,定居广州,工作落在岭南文化研究所,与江城才子王浪结婚,成家生女,生活自成轨迹。就个性而言,田庄骨子里带点颓废,少有激进,养成了低温寡欲了悟生死的知识分子性情。田庄对当下知识分子的全景式思考颇为深刻,值得警醒。当她考上中山大学的研究生,决计走文学创作道路后,环顾周边同学的景况,深感成长于她而言,是小小年纪就已经洞察一切无奈感伤终将修成的正果,是眼前现实如山般涌来手足无措之后的耐烦准备,是一次次逃离之后的重新回归,是时空中裂开的一道籍以窥察世道人心微妙变化的五昧罅隙。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东,更多日后就是看广州。在广州这座国际性城海里,田庄感到自己再一次拔节成长,随着生活趋稳,工作轻松,女儿出生,田庄发现自己越来越爱上了广州这个梦想摇动的地方,在这里越来越如鱼得水,越来越适应,越来越来欣悦,在这里越来越诞生-破灭-再诞生着一个个新的梦想。在与闺蜜晤会、写作空隙,她投资房地产,屡屡得手,成为娘家弟妹经济和精神的强大支撑。风华正茂名气日盛,难免偶遇婚外情,无疑是场精神上的风花雪月,真是“人到中年,浑身充斥岁月沉沦的味道”。田庄最后卒于2011年12月24日,心梗。至此,流断溪枯。
母系一族绵延流。追流必溯源。“家世必跟家族相关联,家世是纵深,家族是广大,枝繁叶茂”,母系与父系两族构成田孙两家渊源,也拓展了文本深广度,加深了历史感和年代久远感。先说其母系一族。章映璋、章映珊、章映琦,不说别的,单看这名字,就起得不俗,姐弟几个自然出身名门。因历史原因,章氏姐弟因出身吃尽了苦头,“章一兰、章一花”连名字都改得平淡无奇。但“苦难是叙述出来的,是回忆出来的”,是用来咀嚼的,更是用来超越的。外祖母章映璋,历经岁月淘洗依然一幅大家闺秀风度,在田庄奶奶眼里,“有仪态,说话不卑不亢,神情舒舒展,农村妇女里难得有她这样的,直把城里人都比下去了”。哪怕是田庄的姨奶奶章映珊,也内涵不浅,“两人坐在屋檐下,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埋头做针钱,一边听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她也觉得安心”。就凭这份静气,也是常人难以做到。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便是其此生灾难。解放战争打下南京后,田庄外婆章映璋与结发夫君南京一别,音信全无,随后孤身一人,隐姓埋名,带着女儿孙月华清苦渡日,十二年后再嫁他乡。因1979年《告台湾同胞书》的发表,移居台北的田庄前外公徐志海一直在写信寻找结发妻子和爱女,田庄母系一族寻亲台湾也因此变得急迫而热烈,台湾来信一时间使血缘式亲情齐齐复活。外婆努力做事试图抹平记忆,但往事太深,像条绳索将她缠绕。在三联三通政策催生下,台湾的姑姑徐志洋,回到清浦,为两家打通关系做铺垫,但像一枚石子投进知情人的心里溅起巨大浪花。几经周折,外婆和前外公这一对苦命鸳鸯,隔了千山万水通电话,终于找到了抽空柴米油盐充满诗意的古老爱情,以至于外婆赴台寻夫,重温往日情分,两人终得圆满,包括2009年田庄母亲赴台奔丧,这些情节无形之中对当下现实有不凡寓意,如此重大话题不能不说寄寓了作家魏微的缜密心思。
父系一族传承流。田家祖籍李庄,祖上佃农,爷爷十五岁当兵,转业分配江城成为高干,因三个儿女上山下乡,自然十分宠爱承欢膝下的田庄,给田庄留下了美好记忆。老头殁于九十年代,落叶归根,下葬李庄;奶奶殁于2001年,亦回李庄,与夫合坟。当兵的叔叔转业成亲,上山下乡内蒙的姑姑托病回家招工,出嫁父亲的同学李勇,这位当年的红卫兵小将,满怀愧疚地承担并吞咽下了时代阵痛。老大前有叙述。兄妹仨人各过各的日子,各念各的经。2003年后“颓势四起,有所败落,是人事,也是命数,更是运势”,正如作者所言“雪山崩塌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文化世俗风情流。样板戏、文革遗风、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等成为七十年代最鲜明的时代特征。烫头、牛仔喇叭裤、骑脚踏车,甚至严打,人人想追回十年逝去时光的学习成风,文化生活需求四处爆裂,《在希望的田野上》《万里长城永不倒》等歌曲和《天云山传奇》《第二次握手》《庐山恋》等电影话剧风靡一时,西方的一些文化开始刮进中国,成为八十年代的时代标志。而九十年代是热烈而动感十足的年代,以崔健为典范的摇滚音乐风靡了整个中华大地。不知是摇滚催化了躁,还是躁引发了摇滚,反正是相互需要,相互匹配,相互诱发,还有李玲玉演唱的《红太阳》,竟成了九十年代一道靓丽的时代风景线。进入二十一世纪,罗大佑、刘德华等港台明星演唱会时不时吸人眼球,广州进一步开放,成为包容性极强的大城市,现代感日渐爆棚。
三
一呼一吸间,中间是活法,就像魏微所言,“无数的人们一头连着辉煌,一头牵着生死,中间就是生活”。以上几大水系汇成日常生活流,在魏微笔下成浩荡之势。这种浩荡之势决定了该文本的结构取势和布局匠心。
布局见匠心,结构见功力。长篇小说的结构,犹如河床,是由水流水系的宽阔度塑造人物的深广度所决定的。事实确实如此,《烟霞里》在整个编年体文本铺陈中,魏微或以“李庄(祖籍)、清浦(出生地)、江城(祖父母所在地)”,或以“清浦、江城、广州(田庄工作生活地)”,间或插入台北(前外公落脚处),形成三足鼎立式叙述结构。而支撑充填甚至或萦绕弥漫,使这种结构变得最有血有肉,最有滋有味的,恰恰是一股浓浓的挥之不去的乡愁霜华。
田庄的父母相遇相恋在李庄。以李庄为代表的那个时期的江南水乡,“其时已近黄昏,夕照下的河面,光影荡漾,一浪一浪向前涌去。两人坐在河边,不合时宜地想句唐诗”,或者“骑个脚踏车,把清浦县的城乡逛个遍,溜个公园,看场电影,出来以后很满足,接连叹气‘这才是人的生活!’”田庄父母感情算好的,父亲周末回家,倘若天色还早,晚饭后没事,夫妻俩在众目睽睽下会在河边走一走,村里人无不羡慕,都说那是知识分子结婚以后还恋爱,这在田庄小孩子眼里是美的,是充满诗意的和自豪感的。一家人有了进县城生活的盼头,她母亲这位李庄小学的民办教师孙月华就会“带着她的一双儿女,来县城度周末。锅碗瓢盆置办起来,又挎着菜篮子,摇摇走向菜市场,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说说笑笑,别提有多惬意,等于是提前演练城市生活,先适应适应”。等到有了田庄姐弟仨,小孩子成了爱的主体,他们“浑身被爱充满,有时喜悦,有时宽宏,有时带劲儿、有力量,有时又软弱,变得多愁善感。有时,她觉得自己仿佛亮了,发出光来——身体当然不会发光,那一定是心里,俗话说,心里有明灯闪耀”。在她家院子里,视野变得开阔,能看见蓝天白云,而站在某个高点,能看到她的故乡小山村,此情此景,叫人心里涌起的无不是爱与浪漫、温馨与甜美。而这种感觉只有在那个慢时代、那个没有被“时间和效率还有金钱”破坏了的乡村才有。而等到田庄被送爷爷奶奶家,从爷爷奶奶家再由姑姑带到父母身边,一个小姑娘在乡村与县城与江城之间来回游离,形成别具一格记忆上的恍惚,精神上的丰实,这种写法也罢,感觉也好,实则形成了一种洄游和探测,是符合中国当时社会结构与民众心理的,作家魏微以此早早撑起了一片文本天地,无形拓宽并丰满了文本内涵。在魏微笔下,青山绿水间的李庄,雾气缭绕,江河湖泊连成一片,小村庄星罗棋布,两三步之外,听闻人声,不见人影,人穿行雾中,有种神秘之感。人们傍河而居,打鱼是副业,“种田才是他们的心头好,命根子。这里的田是水田,也是大片大片的,沟沟渠渠,归拢得很清楚。也有梯田,占满了整个山坡,缓缓地下来,与平地连成一片,稻麦轮种,一年两熟,百十户人家,五六百口人,点缀于山水间,都是破房子,穷人”。哪怕是苦和穷,还有累,“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呢”。人们将去县城叫“上”,他们自视很低,“他们的低,是可以低到泥土里,只有沾泥带土,他们才安生”,“除了爸妈,还有弟弟,还有她家的小院子,堂屋、锅屋、灶台、豁嘴碗、拉风箱的声音、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有炸裂声。父亲劈柴的声音。院门口的小园地里,种着青椒、西红柿、青菜、萝卜、黄瓜。还有清晨和傍晚,点灯时分她最高兴,煤油灯的气味好闻极了”,还有那些住了多少年的街坊邻居。甚至,“‘小难逃城,大难逃乡’,没处去,就往乡下去。那里天宽地广,有容乃大,最安全”。在魏微笔下,这才是真正的故乡,是闻到烟火气的故乡,这才是真正的家,温暖又忧伤,忧伤又明亮,是明亮的忧伤,所以家和“故乡是用来离开的,也是用来回来的”,要我说,“更是用来回忆和追忆的,供作家来抒写的”。加上魏微的叙述淡定、从容、有力,语言干净纯明,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稍稍带些方言俚语,使她笔下的乡愁更接地气,更得劲儿,更有水灵气儿。至此,我们或许就会对主人公“田庄”和小说名《烟霞里》命名的由来发出会心一笑,是烟火气浸入“霞”的烟火气,是“霞”插入烟火气里的“霞”,是人生全部希望的孕育地。每每读到此处,我们都会为魏微的笔调细腻,气氛氤氲、情感调动、细节铺陈、语言拿捏、语调张驰、文字气场而击节叫好,为这种经过长时间酝酿咀嚼过的乡愁,既忧伤又感怀,叫人心头笼起朦朦的雾霭,叫人热刺刺地眼圈发红,谁没故乡?谁不怀乡?谁不在无时无刻回望故乡!谁又不是从故乡中走出来何尝又回得去的游子!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长篇,魏微为无数七十年代生人,由乡村里走出来的人们,唱出了一曲回望田园牧歌式挽歌,写出了温暖感伤令人心旌摇荡真正的霜华乡愁!
四
于长篇小说而言,如果将作者的结构力比作硬功力硬实力,那审美力无疑就是软功力软实力。孙犁先生说:任何艺术都要基于“天然”“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不能“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因为,“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我们知道:小说的结构来自故事情节,而故事情节来自人物的思想行动,这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符合生活的发展规律,才能形成的。
诚然如是。如果将魏微这部长篇仅仅定位在浩荡日常与霜华乡愁两个维度上来解读,而忽略其充满哲学思考与辩证的高度与深度,那就将它解读得浅显,就辜负了魏微一片苦心创作。
魏微出名很早,小说以细腻幽微见长,尤其擅长刻画男女主人公人物幽微内心,那叫一个入木三分。在这部长篇中,魏微并不刻意美化生活,既不仰视也不俯视,她依然以现实主义为操守,紧贴大地与生活本真作飞翔姿态,她笔下的人物,无不透着一种原生态的真,一种朴素的美,一种天然的净,一种不带自亮的光。他们就像你身边的熟人,但常常被你忽略的人,他们从你身边走过,你也未必能注意到他们。可魏微就有一种神力,她让他们一闪一闪就走到你面前来了,一涌一涌就推到你身边来了,于是他们的美、朴素和亮光,就闪到你的脸上来了,就涌到你的眼睛里来了。让你自然叹服道:哦,原来他们就是这么真,这么美,这么亮,这么光,致使你不能忽略他们,不能不正视他们,不能不为他们震撼惊叹。
在《烟霞里》这部长篇中,魏微极尽所能,写尽了国之宏阔,家之概念,时代之微灼狂澜。任何时代,没有国就没有家,国是家的联合体,是一个叠加起来的阵营,没有家就没有国,家是国的最小组成单位。魏微视角转换雍容,笔力朴健老到。于家,她笔力最雄最奢最宏最阔,给予了最平凡最有力最扎心而又最温暖的注解,泼洒的是似水流年里的烟火气息,日常生活下的家长俚短、琐琐碎碎和细水长流。还有职场种种,承载世道人心,时代变迁,映证人情冷暖。有相爱容易相处难的尴尬和心酸,有渴望温情和柔顺的心心念念,有进出入回变与不变的创世意味,有迭宕起伏兴衰有定沧桑满怀的了然顿悟,岁月轮回,历史重演,无论是烟火岁月,还是似水流年,说的无不是人,活生生的人,鲜灵灵的人,热扑扑的人,坚韧韧的人。
而只要是人,无人不都在守护多年积淀在心头照亮人生路的那点微光,那份力量,那份不屈,那份果敢,魏微正是通过《烟霞里》这部长篇,传递给无数读者的正是这种不屈不衰不竭不灭的力量和微光,这种由文学和人性汇集起来的微芒和力量,这种由哲学意味和审美取向检验过的微芒和力量,必将穿透时代与历史尘埃,像古老的灯塔,耸立远方,熠熠发光。行文至此,忽然忆及早在多年前,曾将魏微的《大老郑的女人》和《一个人的微湖闸》推荐给上初中的女儿读,当人文社直播《烟霞里》新书发布会,女儿走过来一看,脱口就是《大老郑的女人》。我想,任何一位作家,闻之莫不欣慰。您想,《烟霞里》岂能不再推荐给这位小姑娘和身边的朋友们!
我想,如果这部长篇,能将田庄广州生活三十五岁以后几节,变得有些浅窄了的河流,加一点像唐颖《通往魔法之地》七大洲四大洋式的时空跨度和他国体验,然后再回归,形成一个更大的循环,是不是就更好了。毕竟几十年磨一剑打造一部心力之作不容易。智性加知性见长的魏微,以区块链形式,以意识流手法,视角娴熟转换,推进情节,转换场景,呼唤人物,像“洪湖水来浪打浪”,不断吸聚支流汇水,海纳百川,往前推进长河大江,但在推进过程中,在末梢处,往往会走三步退两步,像不期然杀出一个回马枪,像不期然美人来个回眸,也就是人文社为《烟霞里》作新书发布会上,贺绍俊先生说的,“用尽了顺叙、倒叙和插叙”,像极了河浪那一涌一涌的洄溯,是平平淡淡不动声色下的回环往复,是静极了的热闹,是热闹极了的静寂,是实实在在下冷不丁来一下下的虚空和抽离,是热望满怀下的静思咀嚼,于智者而言,是只字道尽天机;于高手而言,是不着一字的风流,是大爱下的大静,是大音下的无声,无不给人以哲思与反观,既是瞬息万变,又是地久天长,既是道路且阻,又总心生指望。这样一来,使整个文本,大气中透显从容,从容中不乏洗练,洗练中写满波澜起伏,波澜起伏里俯拾皆是细节浪花,细节浪花里渗透生活情趣与人生况味,家长俚短和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浓缩霜华乡愁,使文本多层次多维度审美的抵达成为最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