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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王十月丨写作二十年、编辑十六年的一些心得
更新时间:2022-11-25 作者:王十月来源:中国作家网
1
古人把写书看得很高,因为著书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著书是为了立说,把自己的思想传达出去。横渠四句因此被奉为模范。鲁迅说,“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今天的写作者,很多将写作当成了目的,为文学而文学。
2
所谓天赋,就是触类旁通的能力。我们说一个人悟性高,读了经典,能举一而反三,你写出的文章,能差到哪里?读了经典要听人讲解,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差了一些,但只要努力,还是有希望的。最怕那种,读了经典不能举一反三,别人举一反三,他还讨厌别人得瑟,那就没得救了。
3
阅历,学识,心境,决定了我们读书,看问题,待人处世,有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表达。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
我年轻时喜欢词藻华丽的诗文,如今到知天命的年纪,越发喜欢大拙不雕的文章。
4
我们常听人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我却要说,中年不读《金瓶梅》。
《金瓶梅》把人性写得淋漓尽致,太过透彻,读来满是悲哀,往前一看,人生过半,还有漫长苦旅,未免悲观。吊诡的是,《金瓶梅》又必得人到中年才能读得懂,能读出其中的苍凉与入木三分。
5
《菜根谭》说,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
诗人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前者是古人煲的鸡汤,而后者,是今人开出的良药。
鸡汤使痛苦的人读了麻醉而忘了痛苦,良药让麻醉的人读了清醒并陷入痛苦。
6
好的文章,你读时,全然忘记在读文章,只是在和作者交谈。
新手写文章,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太像文章,处处造作显摆。
高僧谈禅,说禅不过就是饥来吃饭倦来眠。
古人谈诗,说诗不过就是眼前景致口读语。
7
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
古人说,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就像一个人日常说话,如果用播音腔,他再字正腔圆,你都会觉得滑稽。
我们写文章,最怕播音腔。
赵无极教学生画画是强调,知道什么时候停笔很重要。
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
8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顽固的尺子,并认定这尺子代表了标准和真理。
我们用这把尺子打量世界,但凡和这尺子不合的,都认定是被打量事物的问题,却很少有人反思尺子的问题。
于是,就产生了傲慢与偏见。
文学界,自然也存在各种各样的傲慢与偏见。
9
作者说:你们编辑眼里只有名家,只发关系稿,我的稿子投给你,就算发表不了,总要给点修改意见吧。
编辑说:拜托,你以为我只看你一个人的稿子啊,我每天看一堆来稿,我的工作是把好的,有市场的作品挑出来,哪有功夫为根本发表、出版不了的作品浪费精力。
10
纳博科夫宣称他讨厌科幻小说,讨厌里面的姑娘和呆瓜,也讨厌其中设置的悬念。
事实上,当时他正在创作有关平行地球的科幻小说《爱达或爱欲》。
麦克尤恩声称他描写人机三角恋的新作《像我这样的机器》不是科幻文学。
他们害怕读者错读他们,只关注科幻的一面,而忽视了其中深刻的思考。
其中不乏严肃文学的傲慢和对科幻文学的偏见。
我写《如果末日无期》,也声称我写的不是科幻,是未来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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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脸盲症,有一次在作协电梯遇见某批评家,没认出。
后来他对我的朋友说:王十月很傲慢,见了我招呼都不打,枉我还给他写过评论。
言外之意,他给我写过评论,我就欠了他的人情。
而在作家看来,小说家以生活为素材进行创作,评论家以作家的创作为素材进行创作。
大家各写各的,谁也不欠谁。
12
大佳佳问:小说大纲应该怎么写?
我答:有的作家大纲很细,如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将每一章主要情节都拟好了。我更重视写人物小传,把人物性格,爱好,与其它人物的关系和命运走向事先写好即可。
13
吾欲无言问:没有背景人脉的新人出书难吗?
我答:难,但每个写作者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所有编辑,都以发现新人为荣。真有才华,不会被埋没。被埋没的,是自认有才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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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的自我修养问:请问编辑的收稿标准是什么?
我答:有的作者语言,故事,人物,主题都没毛病,但四平八稳,这样的小说我一般不签发,我宁愿签发有明显缺点,但同时个性鲜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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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羽问:现代文学的现代性是什么?
我答:现代性不是方法论,而是价值观。具有现代人的价值观,用传统的方法写传统的生活也具有现代性。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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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白鸽问:经历写成什么题材好?
我答:因人而异。杜甫将自己的一生写成诗,史铁生将自己的一段经历写成散文名篇《我与地坛》,高尔基写成自传体小说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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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给编辑投稿时要注意什么?
答:不要过度自吹,你有几斤几两,都在你的作品中,自吹只会让人觉得你幼稚。也不要过度吹捧编辑,几斤几两自己也清楚,过度吹捧,会让人觉得你太功利。当然也不要一言不发,你一言不发,编辑读完后也可以一言不发。也不要罗嗦一大堆,有的人稿子才一千字,给编辑的信恨不得三千字,编辑感兴趣的是你的作品。最好的态度是不亢不卑,稿子前面附几句,如:某某老师好,寄来近作一篇,盼指正。专此敬颂。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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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对小和尚讲故事。
很少有人注意,这是经典的中国小说开篇。
一句话就包含了叙事文学的四大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而且写景由远及近,很有镜头感。沈从文的《边城》,就是这样的开头,我们来看:从四川过湖南去,有一条官路,到湘西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色的小塔,塔下住了一户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19
问:文章第一句话怎样牢牢抓紧读者?
答:每个作家办法不同,没有一定之规,第一句话就将整部作品最主要的悬念抛出,并让悬念贯全书,一层一层慢慢解锁,是不错的办法。
如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第一句: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地狱之缘》第一句:我来到这里,是要让一个死人改变想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
《纯真博物馆》: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
都是这一路数。
20
立场对作家很重要。
有立场,自然就有局限。
立场决定我们看问题的眼光,局限给出我们写作的边界。
伟大的作品,是立场和局限冲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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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许多人谈文学,过于迷信风格化。
风格是柄双刃剑。以风格见长的作家,也是被风格约束的作家。
风格是手段。以风格为目的,必止于风格。
马尔克斯写出《百年孤独》后,又写出了全然不同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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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生作文怎样抒情?
答:上条抖音,我说写文章尽量不要抒情,很多人说,老师要求抒情怎么办?我说,把心融进文字,好的描写也是抒情。举个例子,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尽,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是描写,读来没有情。再看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同样是描写,读来却有情。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前面都是叙事,只句末加一叹词,深情跃然。
一句话:用主观的情感描写客观事物,自然一切景语皆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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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作家借由书中人物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一过程来进行思考的。
因此,书中人物所遇问题的普遍性、代表性、深度、广度,决定了小说立意的高度。
主人公解决问题方法的高低,决定了小说的技术品质。
通俗小说的人物解决问题,多依靠巧合或者超能力,掉入山洞,得到葵花宝典,练成九阳神功等,而严肃文学的主人用普通人的办法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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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领悟到武术的本质是两个字:攻、防。于是,集咏春,跆拳道,拳击等多种搏击术之长,去掉与攻防无关的东西,创立了截拳道。那么,我们能像李小龙那样,用两个字,来概括文学的本质吗?我认为可以,我们的老祖宗早说过:文以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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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对待笔下的人物,动物,草树都要有不忍之心。
不忍之心要从生活中修。
生活中修出了,小说中自然有。
生活中没有,小说中假作出来的不忍是膺品,倒不如真残忍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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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小说,多是由问题推动的,细察我们的写作,无非是写作者意识到、或者发现了某些“问题”。社会的问题,人心的问题,审美的问题,哲学问题,纯艺术问题。小说家不直接探讨问题,而是创作出特定环境,将人物放在特定环境中。观察人物反应 借由人物来回应问题,说到底,大多数小说,其实就是书中人物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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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能不能用最简单的几句话,把长中短篇小说的结构特点说清楚。
答:能。短篇小说是一只懒狗看见一只兔子,却懒得去追;中篇小说是一只烈狗看见一只兔子然后一顿暴追;长篇小说是十八万千只狗追十八万千只兔子。最后这个比喻是从李敬泽那里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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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的主人公遇到问题时,宜主动解决问题。这样,中篇小说才有强劲的叙事动力。
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在遇到问题时,宜被动解决问题,或者不解决问题,任由问题发展,最后,将人物吞噬,或者,让问题悬置。
29
我们不仅要“我手写我心”,还要“我手写我口”。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习惯和腔调。
我们说话,写文章,也要有腔调。找到自己的腔调,就是我手写我口。
因此,写好文章之后,修改时最好读出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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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是万物用情至深方能做好的学问。
《世说新语》中有则故事:桓公北征,经过金城,见当时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庾信《枯树赋》写:“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听一位音乐家说 :一音一佛。一个声音从发出来到结束就是这个声音的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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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写作者喜欢将小说往狠里写,把人物往死里写。
狠和死并不成问题。
如《权力的游戏》,一言不合,重要人物分分钟就挂了。
但作者这样写,正是要透着人物死之无常,来写出对生的珍重。
怕就怕,是为了狠而狠,把笔下人物逼上绝境,以为这就是深刻。
这样的作家,得意的只是自己编故事的才华,全无对笔下人物的不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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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类作家告诉读者,我们曾经怎样活。
有一类作家告诉读者,我们正在怎样活。
有一类作家告诉读者,我们可以怎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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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像清澈的水,游鱼碎石水草历历可数。我们要的就是这清澈透明。
中篇小说像奔涌的江,或急或徐浩浩荡荡,我们不知道水里突然会冒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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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最忌卖弄。
卖弄技术,卖弄学识,卖弄深刻,卖弄语言。
读爱卖弄的短篇小说,如看做作的表演,作者时时提醒你在读小说。
人最难忍卖弄,故我们讲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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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无非写两个字:变与常。
世道之变,人心之变,命运之变,以及这变后的不变,这个不变就是常。
断腿是孔乙己命运之变,儿子被狼叼去是祥林嫂命运之变,革命了是阿Q的命运之变。
鲁迅伟大,不在写命运之变,而是这命运之变背后的那不能变的悲剧。
时下太多小说只热衷于写变,故事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却不曾深察变后的常,于是流于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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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写作,无非是有话要说。
对生活、对世道、对人心,有自己的发现、想法、感受,通过文学这一载体来表达。
故每写之前,要问自己,是否有新发现,是否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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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是残忍的职业,它要求我们既清醒又糊涂,既世故又天真。
世间事,看不清不行,看太清也不行。
看不清,脑子里一桶浆糊,写出来的,自然是本糊涂账。
看太清,难免世故。
汪曾祺说:好的作家,要世故到天真。
否则是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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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要有热情,长篇小说要有敬畏,短篇小说要有智慧。
中篇小说是看山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体验。
长篇小说是看山不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疑问。
短篇小说是看山还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回答。
39
我们常常强调生活积累,却少强调情感积累。
事实上,没有情感的生活,于小说是无用之物。
沈从文先生说要贴着人物写。
我觉得要贴着万物写,草木有情,当心游离笔下的事物,读者就游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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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说是有色彩的。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主色调。
在我的阅读体验里,鲁迅是铁的黑,萧红是冷绿中的强红,张爱玲是阴郁的紫,废名是天青色,汪曾祺是无色的水,陈忠实是土黄,莫言是印象派的五彩斑斓……
我的作品是灰色的。我表面上很乐观,骨子里是个悲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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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木桶盛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一个作者能否脱颖而出,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板。
或语言独特,或故事抓人,或人物鲜活,或思想深刻,或构思巧妙,或题材独特。要对自己进行评估,发现自己的长板,然后用尽所有努力,将其发挥到极致。
能力有限时,多方用力,不如专攻一点,让作品具有鲜明的辩识度,先获得认可,然后再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慢慢补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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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忌在作品中摆出成功者的姿态进行布道式说教,仿佛真理在握,一切显得理所当然。宜站在弱者,失败者和有罪者的角度来讨教问题,探究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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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文章,要懂得平衡之道,深奥的思想,如果用深奥的文字来表达,则人人敬而远之。因此越是深刻的思想,越宜用浅显的语言来表达;同理,如果思想浅显,则可在语言与文体上多些变化,否则一览无余,就没意思了。我们看科普文,从来都是浅显易懂的。
举一而反三,以动写静,以简写繁,以乐写哀,以雅写俗,以曲写直,以拙写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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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知识的人很多,有见识的很少。
知识是二手经验,见识是一手原创。
你再博学,懂得的东西装不满一枚小小芯片。知识是手段,见识才是结果。如果知识是海洋,见识则是渡海的方舟。
独立思考,是迈向见识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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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要写出人物命运感。
命运感靠人物内心成长来实现。哪怕你是编故事的天才,故事编得神出鬼没跌宕起伏,如果这些故事并未在人物内心刻下印记,则你设计的情节都是无效情节,故事人物两张皮。以《权力的游戏》为例,剧中人物,内心成长写得最为成功的是珊莎、小恶魔。他们经历的事,都作用在他们的内心上。相反,主角龙妈、雪诺,一个转变过于表面化,一个转变太小,反不如配角出彩。相对来说,弱者和坏人的成长比较容易写,强者和好人,塑造起来要难得多。而龙妈是强者,雪诺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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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一条,小说中的人物,经历过作者设定的故事之后,内心一定要有“成长”,这个成长,可以是成熟,可以是悟道,也可以是黑化。如果作家让小说中的人物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而人物内心还和没有发生这些事情时一样,小说可以断定为失败的,你设定的情节也是无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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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十岁时依然一事无成,不知此生何为。在南方的夏夜,坐在空旷的楼顶,偶然想起少年时读的一首诗。
我是轻轻悄悄地到来,
像水面飘过一叶浮萍。
我又轻轻悄悄地离开,
像林中吹过一阵清风。
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
像想起一颗夏夜的星。
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
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
文学梦想突然复苏,我有了强烈的创作冲动,回到宿舍,铺开纸,写下了我的第一个小说《大雪小雪》,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想想真是神奇,少年时的一次阅读,在我心中种下文学的种子。只等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温度、湿度。我多么希望我的文字也是一枚种子,与陌生的你不期而遇,从此种在你的心中。多年以后,种子发芽,你回首往事时发现,今天这被你忽略的偶遇,原来于你的生命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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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写作,本末倒置许久了。在我看来,写作,首先是表达的需要,其次才是怎么样表达得更加独特和具有美感。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怎么写是为写什么服务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不过是一封书信,作者何曾会想过在作一篇写进文学史的文章?诸葛亮在作《出师表》时,又何曾想过是在作一篇散文?在他们的心中,表达的内容肯定是第一位的。《岳阳楼记》的文采美不美,美。但我们有多少人记住他前面对洞庭风光的描述?深入人心的,相信还是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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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处在一个急剧变格的时代,各种思想风涌潮起,我们总是会不自觉的,被别人的思考所左右,变得不会去独立思考。跟了风,还以为自己具有独立的意识。这就需要我们清醒,基于自己的思考与观察得出结论。这个时代,政治家有自己的职业准则,商人有自己的职业准则,而文学家的最高准则是人道主义。作家要为政治家,商人等等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和游戏的玩家们制定一个更高的准则:人的准则。我们因此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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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说,说一千道一万,无非研究三个向度的问题:一是我与别的关系,二是我与自己内心的关系,三是我与天地的关系。而这三个关系,恰好是儒、释、道的核心。所以我们写小说,要努力做到这三重境界,所谓见众生,见本心,见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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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大侠十四部书,性格鲜明的人物过百。但大多数,却是性格单一的扁平化人物。人物自出现到离场,性格都是固定的,没有什么变化。有些次要人物,如李莫愁,梅超风,阿紫,林平之等,写出了人物命运的跌宕和性格的扭曲、变异,却过于乖张诡异。君子剑岳不群,算是相对丰满的人物,却也不过是伪君子的形象,以假面示人,最后露出真面目而已。说到底,人物性格依然没有成长。其他要么是野心家,要么是多情种。令狐冲深受读者喜欢,但他的性格也谈不上成长,只不过是对师傅岳不群的认识在变化。其它人物,大体分为三种,要么正,要么邪,要么亦正亦邪。只有乔峰是超脱这三者之外的,超越了类型文学,可与任何经典小说相比较的,血肉丰满的人。如果没有乔峰,金庸只是一名了不起的通俗小说家,有了乔峰,金庸以武侠小说,可入经典作家之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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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怎样才能写好小说。
答:如做火锅一样,一要食材新鲜、二要品种丰富、三要底料正宗,然后按自己的口味调蘸料。写小说一要题材新鲜、二要细节丰富、三要主题深刻,然后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来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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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观众留言让我讲讲怎样读书。我的看法,读书好比吃东西,口味要杂,川湘鲁粤,什么都尝尝。千万别盯着文学书读,正史野史,人文社科,推背麻衣都可以读。口味杂,也要挑,不是什么垃圾食品都吃,哪怕吃臭豆腐,也要找最正宗的那家。网络文学、报告文学、类型小说、心灵鸡汤,要读就读这类里最好的。比如网络文学里的酒徒,武侠里的金庸,鸡汤里的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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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能讲讲作家和编辑的关系吗?
答:作家是厨师,有的擅长川菜,有的擅长粤菜,有的擅长白案,有的专攻西点。无论是做满汉全席,还是专攻点心,在你这个领域里做到出类拔萃,江湖都会有你一席之地。就怕样样通,样样松。编辑是挑剔的食客,每个食客都会有自己的喜好,有的喜辣,有的爱麻,有的偏清淡,有的好刺激。你烧一手好湖南菜,却端给看到辣就怕的广东客,怨不得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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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主编是什么呢?
答:好的主编是美食家,天天吃,吃多了自然就有了经验,他知道全国最好吃的小笼包用什么面,什么馅,什么工艺。看一眼,吃一小口,就知道你做的小笼包和最好吃的小笼包差距在哪里,他能说得头头是道,但你让他下厨去做,他可能连馒头都不会做。
56
问:你们《作品》提倡真文学,能具体讲讲这个真字吗?
答:能。这个真,我认为,有六重境界,我称之为六个真吧。
第一个真,真诚。
真诚往往被今天的写作者忽视,于是从一开始就走上死路,一辈子摸不到文学门槛。孔子说,修辞立其诚,写作者首先要有敬畏之心,知道我们写下来的每一个文字,都有可能对别人产生影响。有了敬畏之心,才不至于乱写。古人讲正心。就是这个道理。否则,写一辈子都是小白。
第二个真,真情。
我们常说,写作要有真情实感,要有感而发。道理谁都懂,可一坐在电脑前就忘得一干二净,写的都是假情感,是连自己都不信。现在的学生作文,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基本上都是在教学生写假情感。如果做不到情感的真,你就永远打不过白银局。过不了白银局,就不能称之为写作。
第三个真,求真。
到了这一阶段,写作者要有勇气去伪求真,去发现我们社会、文化、人心的真相。努力用文字去追问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到这一步,你已经可以称之为作家了。求真需要的是勇气,而是否能求到真,则需要智慧。力有不逮,只能望着不朽星钻而兴叹。
第四个真,真实。
我说的,是一个时代最主要的真实。好的作家,往往能透过纷繁的时代镜相,直呈时代最主要的真实。
第五个真,真理。
追求真理并发现真理。这一类作家,眼光如炬,穿透千年世相和复杂人心,却又能一语中的,直呈事物与人心的本质。如鲁迅对历史和国民性的批判。卡夫卡人现代人变异的发现。他们的作品,思想,能经受时间检验,而且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都能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
第六个真,返朴归真。
这一类作家,阅历惊人丰富,思想博大辽阔,而人生际遇跌宕起伏,忽而位极人臣,忽而命悬一线,忽而富可敌国,忽而穷愁辽倒。他们本就是天纵奇才,又被上天故意折磨,他们在一系列的煅造中从不失赤子之心,返朴归真,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国的如司马迁,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国外的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这些人的文章,是人类万古的精神财富,他们在塑造者我们后来的人。文章万古,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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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直接建筑哲学,杂文家直接端出观点。
小说家不直接探讨问题,小说家如同化学家一样,在做实验。
他拐个弯,创作出特定环境,将人物放在特定环境中,
观察人物反应,借由人物来回应萦绕于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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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问题是小说叙事的发动机。什么样的体量,配什么样的发动机。
长篇小说要解决众多问题,得配多台发动机。中篇小说要启动十足的马力才会元气淋漓。
《老人与海》中老渔夫桑地亚哥一直在主动解决问题,钓到大鱼,经过两天两夜与大鱼博斗,终于将大鱼拉回岸边,哪怕拉回一架鱼骨。
海明威的发动机马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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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发动机启动后,油门要给到最小。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遇到的问题是穿长衫,却只能站着喝酒。
他若主动解决问题,努力成为坐着喝酒的人,则要做成中篇小说。
孔乙己一直没有解决问题,于是,后来只是爬来喝酒,然后是: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鲁迅的短篇经典《在酒楼上》,“我”与吕纬甫意外相逢,只是各自诉说一番过往,没有做任何解决问题的事,两人“就在门口分别”了。
若是新手,必然要因此演绎出一段相逢后的故事来。
60
您会说主动解决问题的短篇多如牛毛,比如《项链》。
在莫泊桑的《项链》中,玛蒂尔德的问题是,为了虚荣,将借来的项链弄丢了,于是一家人,做出了一连串的解决方案,为此穷了十年才还清因此欠下的债。
问题是,她主动解决的问题,却是伪问题。
她弄丢的,是串不值钱的项链。
故,这个小说,也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61
写小说的过程其实是一场叙述的冒险。不知道在下一分钟会出现一些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更多的时候,不是作者在掌握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而是那些人物,那些未知的事情牵着作者的想象飞。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停下了在键盘上的敲打,梦也就醒了过来。突然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小说,为什么有人这样写,有人那样写,这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早一分钟坐在电脑前和晚一分钟坐在电脑前,笔下出现的世界就可能完全改变。这种未知的写作更加充满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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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也好,现实主义也好,现代后现代,只要是文学,处理的无非都是人的问题,人与社会关系的问题,人与宇宙关系的问题。
63
我过去写作更看重记录,将成为时代书记员当成写作目标。我希望未来的读者,能从我的作品中,读到前辈们的生活,读到他们的困境与忧患,奋斗与挣扎。
当然,也有发现。记录者的眼光,本就是发现的眼光。
又觉得不够。
我想记录正在进行的生活。世界的变化,却让我不知从何记起。或可以说,现实的纷繁复杂,超出了作家的想象力。或可以说,面对生活,如雾里看花,看不清真相与本质。
许多事物,我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写作者不知其所以然,自然是糊涂虫,记下的,也是一本糊涂账。但我依然在写,就当是糊涂虫眼中的世界,他或许自以为看清了世界,或许,自知看不清,却愿如那挑战风车的骑士。在某些人眼里,他是可笑的。但他认为理当如此。他是理想主义者,更是现实主义者。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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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的人生是悲剧的生存,曾有过不甘认命的反抗,多以失败告终。
我的小说,大体是悲观的。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涉及两个字:恐惧。所有的写作努力,都在做这件事: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大抵与安全感缺失有关。与成长经历有关。与我对社会与人性的思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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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能不能谈谈内容和形式的关系。
答:有人说,内容即形式,有人说,形式即内容。在我看来,内容就是我们这个人,形式就是我们穿的衣服。给自己挑一件合适的衣服,就是为内容找到合适的形式。就好比一个人,参加不同的活动,要穿不同的衣服。穿燕尾服和三五老友在大排档喝二两,穿短裤趿拖鞋参加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式,显然都不妥当。人还是那个人,衣服还是那几件衣服,内容没有搭上合适的形式,就会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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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小说散文各种不同的文体,该注重什么?
答:我从来不太在意所写下的是小说,还是什么别的玩意。我把它们统称为文章。写文章,当然是出于表达的需要。因此表达的内容永远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为想表达的内容找到合适的形式,再用舒服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文学。诗,小说,散文,文学评论,莫不如是。常听人谈文学,云山雾罩,看上去特高深。我看了听了头就大。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是一种能力。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也是一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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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不来你们,也写不来他们,我写的是我熟悉的生活,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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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变得豁达了,却也悲观了,这对写作来说不是好事。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自信得多,也能写,半天一个短篇,三天一部中篇,是常有的事。这几年,越写越慢,越写越害怕,怕自己写出来的东西速朽,没有意义,浪费纸张。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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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事眼中,我可能是猴子派来的逗逼。什么都不在意,是个乐天派。但内心,却是结了茧。五十岁的人了,谁还把痛苦写在脸上啊。经历过的事多了,心里藏着的秘密与痛楚也多了,就会有想找人说话的愿望。不说会疯掉。可谁会听你说呢?就算有人听你说你会什么都同他说吗?于是就写。写作的时候,想象着,对面坐了这世界上最理想的倾听者,他什么话都不说,他是那样理解你,尊重你,那么有耐心,听你唠叨,你的苦恼,你的悲伤,你的困惑,你的发现,你的悔恨,你的自责,你的罪恶,你的伟大……你把自己真实地交给他,你是那样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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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