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首页 > 粤评粤好 > 批评进行时

于云水长天处听涛

——读卢锡铭散文集《枕水听涛》

更新时间:2022-11-20 作者:陈剑晖来源:广东作家网

卢锡铭的散文如水,有水的味道、水的性格、水的韵律和水的温润宽厚。卢锡铭出生于珠三角的沙田水乡,可以说从小就与水结缘,与水同生共长,相融相通。所以在散文集《枕水听涛》中,他说“虎门最能拨动我的心弦是什么?是水声!”是的,水声、水性、水意、水韵,正是卢锡铭 这本以虎门为书写中心的散文集的内蕴与特色之所在,也是它最能体现作者的创作个性,并吸引读者的地方。 

但卢锡铭的散文,不仅有水的温润、水的柔美、水的包容与和谐圆融,而且在他的“水”里,有历史云烟的缭绕,有万里长天的辽阔,有大江东去、涛涌浪飞的激荡,还有白帆与落霞齐飞的大气,亦有浸润于岁月深处的人性哀歌。而这一切,皆发生于虎门,发生于中国南部最著名的水乡,发生于珠江口东岸这片咸淡水交汇之地。 

卢锡铭的散文,首先吸引我的是与水有关的意象与韵致:小桥、石狮、河涌,在河涌中捕捉鱼虾的小孩,茶楼酒肆间或榕荫下人们在“听 古”和斗嘴;还有小艇、渔火、吊脚寮等富于岭南水乡风情的景物;等等。这些都是沙田水乡特有的风物与场景,卢锡铭以审美的眼光,用诗性的笔调,如数家珍地将这一切展现出来。读着卢锡铭这一类散文,我们自然会联想起陈残云的长篇小说《香飘四季》,以及秦牧那些描绘岭南风物的散文。因他们的根脉是共同的。他们的气韵相通,审美情趣相近。 

所以,在评论卢锡铭的散文集《带走一盏渔火》时,我曾断言:“卢锡铭 的这部新作是他散文路上的新起点和新突破,也是近几年来我读到的最富 ‘岭南味道’的散文。”卢锡铭的散文创作“师承了秦牧等老一辈岭南散文家的传统,而又有所突破”。(《岭南散文,又见传人》,载《羊城晚报》2009年6月10日版)说卢锡铭的散文师承岭南散文家的传统又有所突破,是因为他还有另一类散文,写的是沙田水乡下层人民特有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比如《咸水歌里人家》《横水撑渡人》《流动的骑楼》《缠脚秀才娘》《自梳草织女》《三弦弹出盲佬歌》《孤墩守夜人》等。在这类散文中,卢锡铭总是以人文的情怀、深情的笔调,以及感恩和悲悯之心,记叙着故乡独有的人事,其间有“水上居民”,即“疍民”的漂泊生活和风俗,还有给这些“疍民”暗淡生活增添一抹亮色的“咸水歌”,有“横水渡口”的摆 渡人阿驼,有“缠脚秀才娘”梅娘,有“一心只想活出真我”的自梳草织女,以及帮助我家度过饥荒之年的安叔……他们都很卑微弱小,但他们都十分质朴善良;他们大多命运多舛,生活坎坷,但他们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活得自足与坦然,充实而豪迈。《枕水听涛》中还有一些散文,以现代性的眼光和批判精神,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批判那些破坏生态环境、践踏大自然的行为。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到,卢锡铭的散文并非都是田园牧歌,他有时也用匕首与解剖刀来直面历史与现实。因此,收录在《枕水听涛》里的这些散文,绝非“一抺乡愁了得,乡愁只是一种催化剂、一种心绪、一种情结”。(《枕水听涛》后记)要写出虎门的全貌,自然不能缺失或遗忘虎门这个千年古镇厚重的历史与辉煌的现实。卢锡铭对此有着自觉而清醒的认识。集子中的《浪拍虎门千帆疾》《满城尽是霓裳浪》《龙的嬗变》《宁馨儿的诞生》《热土,谁是赢家》《搏击,虎的风采》《夜探伶仃洋》《胜览太平》等篇,均属 这方面的内容。在卢锡铭笔下,虎门既是历史之门、英雄之门、人杰之门、物华之门,也是改革开放之门与嬗变之门。正如作者所说:“虎门, 是中国近代史的缩影;虎门,是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嬗变活的标本。” (《嬗变之门——写在前面》)不同于以往的咏史怀古类写作,卢锡铭立足于虎门这块神奇的土地,他“思接千载”,又“视通万里”,既穿越历史的隧道,又超越现实的重负。他纵情于改革开放、春风吹拂的岭南大地,酣畅淋漓地为壮阔的时代、英雄的人民、民族的复兴放歌。因此,卢锡铭的这类散文,自有其独特的内涵与品格。他所抒发的,既不是“多情应笑我”之类的个人忧愤或叹惋,亦有别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类的雅思逸兴。他的散文,是海洋文化与珠江文化相碰撞的产物,是在水声水性水意水韵,在血与火交织的历史烟云中结出的奇葩异果,也是与众不同、万种风情,富于岭南味道的新时代“水乡篇”。卢锡铭的散文,每一篇都散发着浓郁的岭南“原乡”生活气息。我们知道,文学需要一种“原乡精神”,去沉淀历史的记忆,去探寻自己精神的来路。所谓“原乡”,就是故乡最本色的生活,它是被历史文化浸润过的人、事、景物、氛围和情调,也是中华民族心理中一种重要的文化积淀,是我们每个人感情深处最柔软的神经。因此,“原乡”既是文学的根,也是文学的魂。文学,尤其是散文创作,如果拥有一种“原乡精神”,便不仅具有地域的独特性,而且更有“根性”和普遍性,更容易引起人们阅读的兴趣,并被记住。然而,每个人心中的“原乡”又是各不相同,各具形态的。散文只有写出了“各不相同”,即写出了真正属于“我的”原乡,它才具有独特性。我们看到,卢锡铭笔下的虎门镇都是“我的”。请看他写割莞草的场景:沿着这条小河的一带河滩,开垦了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草田,草田 上就种植着这种莞草,这莞草长得青绿青绿的,比人还要高出一头,远远望去,仿如一个波涛翻滚的大海。这水草一年收割一次,收割时节乡亲们 叫“斩草”,“斩草”是最精壮的乡民们干的活,因为收割是在盛夏,他们往往选择在月夜,壮男们用一条水布围着下身,便挥动着寒光闪闪的草镰,一阵狂砍便割下一大片,然后扎着一大束一大束,放落河中像放木排一样,顺着水流运回“草寮”中去,在寮中早有一群妇女在等候,她们用铜制的草刀,把草一条一条地串进刀中,然后像拉弓般,左手执刀,右手握草,膝盖往刀柄一顶,手往后一拉,草便被破成两半,晒干后染上各种颜色,织成多种图案的草席与地毡,销向东南亚一带。此处写壮男斩草,妇女扎草、晒草、织草的生活场景,不仅描写得既细致具体且富于层次感,同时还融进了“我与小伙伴们”躺在草席上晒太阳的真切感受,以及对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的理解。在《咸水歌里人家》里,卢锡铭写“水上人家”的风俗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这些“水上人家”在船上养家禽。他们将竹笼吊在船舷上,在竹笼里养满了“三鸟”。于是,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每当台风来临前夕,一百几十条船艇会泊在太平桥畔避风,这时笼子里的鹅鸭鸡齐鸣,先是一条艇,接着是相邻的两三条艇,最后几乎是全部艇的“三鸟”都欢叫起来,那简直是 “水上人家”生活的交响曲。二是“水上人家”每个小孩腰间都挂着个大葫芦,船艇一靠港,小孩纷纷拥上岸,排成一大方阵向街上走去,腰间的大葫芦在不停地晃荡着,简直像一群“打酒”的“童子军”,煞是壮观。三是“水上人家”的婚嫁旧俗亦很特别。一般男未娶于船尾放一盆草,女未嫁则放一盆花,以招媒妁。像这样原汁原味的例子,在《枕水听涛》中举不胜举。这些生活场景的描写勾画生动活泼,且富于生活的情趣、氛围和质感。更重要的是,这些生活场景不仅是沙田水乡共有的特色,而且是属于卢锡铭自己的。换言之,卢锡铭散文中的故乡是“我的”,情感也是“我的”。而这,正是千百年来,乡情每每被吟唱,而歌声却永远不同,永远不绝如缕、催人泪下的原因。 

卢锡铭是散文写作的坚守者和有心人。他对散文写作有思想与审美的“高标”要求,特别在“怎么写”这个问题上,他一直在思考和探索,这就是“要写得深厚点,写得真实点,要用岭南散文温润的笔触说好虎门的故事”(《〈枕水听涛〉后记》),还要调动各种艺术手段来写人,使人物更加形象生动,具体可感。我们看到,卢锡铭不但有自觉的艺术追求,而且善于通过具体的创作实践来体现这种追求。这是《横水撑渡人》中他对撑渡人阿驼的描写: “阿驼,背并不很驼,只是有点像“筲箕”背,学术用语是含背,这大概与他长年累月含着背撑船有关吧。他个头并不高大,但有一张岁月风刀雕刻出来的古铜色的脸,一双咸水腌出来带红且有点泛黄的眼睛,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与纯朴。” 用极省俭的白描手法,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阿驼的形神,尤其是“一张岁月风刀雕刻出来的古铜色的脸,一双咸水腌出来带红且有点泛黄的眼睛,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与纯朴”,让人读后久久难忘。对阿驼撑篙和撑船的描写,同样十分传神: “阿驼的撑篙,油光滑溜,杯口般粗,近两丈长,选材楠竹,坚硬而 又柔韧。他手中的撑篙,仿如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使得出神入化。乘客上船时,他把撑篙往桥柱一搭,成了乘客的扶手棍。乘客上齐了,他把撑篙往浮桥一点,艇便像离弦的箭射向江心。在江面上,他挥动着撑篙,东一篙,西一篙,像跳着撑篙舞,躲过一个个扑来的浪头,避过一只只穿梭而过的船艇。靠码头了,他把撑篙往江中一插,船儿轻轻地泊向码头,那撑篙此刻又仿如一定海神针,任凭风浪起,小艇稳如山!” 

散文写人有它的特点和要求,它不像小说那样从外到里面面俱到,工笔细描,而是抓住人物的特征,勾勒出人物的肖像或侧影,即所谓的以一斑窥全貌。散文之写人,虽只限于记叙性散文这一品类,但简洁且形神兼备地写人,的确能给散文增添光彩。应该说,《枕水听涛》中的人物,大多能达到简洁用笔、突出特征、形神兼备的要求。 

与以往的岭南“水乡篇”相比,卢锡铭的散文除了在主题的挖掘上更为深入,内蕴更为丰厚,感情更为复杂外,他的散文在日常生活细节的提炼方面也颇见功力。散文中的生活细节,是一篇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散文联系现实生活,能否引起读者阅读兴趣的关键。遗憾的是,当今的一些散文家只重精神、重文化而轻视生活细节的描写,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一些散文创作成了“纸上的写作”,或成为缺少血肉和生活气息的 “思想的表述”。卢锡铭的散文有效地避开了这种不良的创作倾向。由于出身于乡村,贴近大地,加之善于观察生活,同时注重个人体验的积累, 

这样落实到具体的写作中,卢锡铭的作品自然便以真实丰满的细节见长。如在《又闻木屐声》中,他这样写春叔制作木屐: “他用锯子把一块块木头锯成模坯,然后用凿子凿成屐形,再用刨子刨得油光滑溜,一旦钉上一块用皮做的屐面,一双木屐便告诞生。木屐可分白屐与花屐两种。所谓白屐,是没有上漆的,而花屐则是刷上一层油漆,且在上面画上花花草草,或画上一只帆船、一群白鹭,或一间木屋、一缕炊烟!” 他这样写木屐被“废物利用”: “木屐破了,我们会来个废物利用,剥下屐面的皮剪成一个圆圈,做毽子的底,这样一来既保护了毽子,踢起来也脆响。木屐则拿来做成小木船,这小木船可做得精巧呢,我们在木屐中间钻个洞,插上支小竹做桅, 然后将桅的顶端破开,再夹上块纸皮做个帆,在船的底部尾端插上块铁片 做个舦,然后放在池塘里斗谁的小木船驶得快!” 一双小小的木屐,竟有如此奇妙的用途!很显然,如果没有个人的亲历、感情的温润、心灵的渗透和细致的生命体验,肯定写不出这样情致丰 满而又充满童真稚趣的生活细节。 

卢锡铭的散文富于人文情怀和文化内涵,他善于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美。他的散文还有一个可贵的特点,就是思想与诗性的融合,寓理性于感性之中。因有诗性的滋润与感性的中和,他散文里的思想便不再沉重,理性的思考也不会流于空泛。这是他笔下的咸水歌: “嘹亮的咸水歌声,袅袅绕桅三匝,在河面上飘荡起来,引得天幕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惊动的鸥鸟展翅飞向河的深处,一般闹至三更才散。 ‘三朝回门’,新郎会划着小艇陪新娘回家,行头少不了左边一只鸡,右边一只鸭,艇中一埕酒,当然还有新娘一张莲花般的笑脸。吃过午饭便划艇回家,一路上一对新人还会兴奋地哼起咸水歌……” “咸水歌声”插上想象的翅膀,带着诗性的遥思神逸,袅袅绕桅三匝,在河面上飘荡起来,引得天幕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惊动的鸥鸟展翅飞向河的深处。此情此景,端的令人神往,引人沉迷。而写横水撑渡人阿驼,诗性的笔墨又有变化:“春日的早晨,他用撑篙点破一江春水,拨开一江烟雨;夏日正午, 他用撑篙勇闯汹涌急流,洒满一河江花;秋日傍晚,他用撑篙,拨动一江秋水,追着白鹭与晚霞齐飞;冬日夜深,他用撑篙,拨动一河磷火,扬起一江流星雨。阿驼的撑篙仿如一支彩笔,写着跳跃的诗,绘着飘动的画,谱着流淌的音符。” 

这里采用优美的诗性文字,描状阿驼在春夏秋冬撑篙摆渡的风采神态。情景交融,文采行于其中;注重遣词造句,佳句与丽词并流,寓意共 逸韵齐飞。同时,卢锡铭还善于融文字于情绪、氛围与境界之中,让文字 浸润在水韵与历史云烟里。如此,卢锡铭的写作便不仅有人文的情怀、思想的含量,而且能将思与诗艺术地融合在一起。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比较完美的散文写作,一种可以使岭南散文走向优美和阔大的有意义写作。将卢锡铭的散文放在岭南散文的坐标上来考察,我认为他有“三个新突破”:一是突破了传统岭南散文欢乐轻盈的格调,其散文既有田园牧歌,也有沉重的历史叩问,有质疑的精神、思想的重量和批判的锋芒。二是收于《云水问渡》集中的游记散文,突破了一般山水散文“印象式”“导游式”的解读,而是山水与人文互融,历史与现实的叩问交织,这样就把自然景观人化了。而读者读到的山水,便不仅是抒情化的描写,而是在抒情中渗透了文化的沉思,将审美的诗化与审智的深邃熔于一炉。三是突破了一般乡愁的写作,不是限于一隅,也不是一人一事的罗列记叙,而是观古今,明得失,深挖掘,善借镜,从家乡这片土地的人物故事,去叙说历史的印痕与云烟,去展现故乡的沧桑变迁与民族的盛衰兴亡,从而以非历史的方式来筑构散文的丰厚。从上述的三个突破,可见卢锡铭散文创作的雄心,以及与时俱进的现代意识。他从不满足于自己,而是一直在“寻根”与“找魄”,在探索追寻创新与突破的契机。而文学,永远都是属于勇者与探索者的事业。《枕水听涛》的成功,正是文学对于它的虔诚者和敬畏者的馈赠。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刘勰《文心雕龙·时序》) 卢锡铭散文的可贵处,在于他是随着“世情”与“时序”的变化而不断变 化,不断创新和发展。还有一点必须提及,即在立心铸魂这方面,卢锡铭的人与文均有可观之处。所谓“立心铸魂”,首先是立德。而立德必先立己,铸魂培根必先铸己。只有将才情、学识、胸襟与道德贯通,才能达到人与文、道与器的统一。其次是修善。即宅心仁厚,以诚待人,温和谦让,宽容处世,与人为善。因为止于至善,方能臻于至美。最后是养气。 即刘勰说的“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文心雕龙 ·养气》)。质而言之,散文若立了心,散文也就有了魂。具体到卢锡铭,我认为他的散文的魂就是“水”。熟悉卢锡铭的人都知道,他平时温和,宽厚,谦让,注重立德、修善与养气,这样他才对“水”情有独钟。可以说,水孕育万物,也滋养了卢锡铭的散文。水的纯朴自然、和谐圆融、仁爱包容、柔中有刚,与卢锡铭的天性气质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另一方面,还应看到,由于生长于虎门,从小就耳濡目染了虎门炮台的历史烟云和伶仃洋上文天祥的壮歌,所以卢锡铭的散文才既有水的柔软温婉,又有涛涌浪飞,长风浩荡的风骨、气度与开阔。也正基于这种判断,笔者才敢于断言:岭南散文,又见传人! 

(陈剑晖:著名散文评论家,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馆馆员,华南师范大学文科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大学资深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