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标题
内容
林 迎丨漠阳骄子关山月的家国情怀
更新时间:2022-11-08 作者:林 迎来源:阳江日报
前言
关山月先生是岭南画派的杰出代表,“是继黄宾虹、齐白石、高剑父、徐悲鸿、张大千等大家之后,巍然崛起的当代若干位出类拔萃的国画家当中的一位。”每每读到秦牧对关老的这段评价(在关振东著《情满关山》中的序言),作为阳江人,内心始终洋溢着无比的激动和自豪。关先生的一生,平凡而辉煌。探索其波澜壮阔的艺术之路,一个熟悉的字眼令我怦然心动,那就是“家国情怀”,这种情怀伴随了大师不平凡的一生。今年是关山月先生诞辰110周年,我十分亲切地想起两年前跟关怡大姐的一段缘,遂记之以表达对关老这位漠阳骄子的深切缅怀之情……
2020年10月20日,瓜甜果熟,丹桂飘香。在埠场镇那蓬果园村,前来关山月故居参观的人流络绎不绝,让这个恬静的小村庄平添了几分热闹。
因为“阳江市纪念关山月诞辰108周年暨关山月文化现象研讨会”的召开,关山月先生的女儿关怡踏上了“省亲”之路,自然而然,她便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走进雅洁而清新的果园村,关怡像往日回乡一样,时而在挂满了父亲经典作品的画面下驻足沉思,时而跟村里的老姐妹坐在老榕树下谈笑聚旧,时而沿着父亲幼时玩耍的池塘边漫步遐思……
逮住一个机会,我请关怡大姐谈谈我们家乡人无比崇敬的关山月先生。
◎ 漠阳大地,翩翩少年在这里出发
“我父亲1912年出生在这座祖屋,当时的果园村很小,只有18户,但是风景优美,绿树环绕,流水潺潺,这是我父亲童年的乐园;尽管家里很穷,但从小爱画画的父亲从这片丰韵灵秀的土地里,获得了无比的滋润和熏陶。”
此话从关大姐口中讲出,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的确,青翠碧绿的果园村,蜿蜒着一条让爱画画的村童一步步成长为艺术大师的神奇之路。关山月有兄妹8人,全家生活仅靠父亲教书的微薄工资收入维持,经济极为拮据。年幼而又天资聪慧的小泽霖(关山月小名),却会想尽办法去改变自己无钱买纸笔颜料的现状,多年之后,家乡人还流传着这位小孩童把乡邻的春联撕下来,用作颜料抹画的故事来。尽管家境入不敷出,只字不识的慈母还是暗地里支持儿子学画,每逢上山砍柴,总会带回一包在山上摘来的可以提取黄色颜料的黄栀子,或用卖柴的钱为儿子换来一两刀竹纸,以供儿子画画涂抹用。
我问关大姐:“如果说起对父亲学画的影响,你认为你爷爷的作用是不是会更大些?”答:“可以这么说,爷爷算是我父亲真正的启蒙老师。”关怡告诉我,她的爷爷关籍农一直都在乡镇任教师,他虽然不太赞成孩子过小就学画,怕耽误了前程,但由于自己也喜欢画画,擅长画传统的“梅兰竹菊”,所以在客观上影响了儿子;更主要的是,由于任职的变动,尤其是到阳西教书后,带上儿子开阔了眼界,渐渐启迪了小泽霖学画的灵性:泽霖一二年级在阳西的溪头中心小学读书,三四年级在阳西的织乑小学(现在的奋兴中学)读书,又由于母亲是阳西塘口人,因此,关山月对阳西有着特殊的感情。
谈着关山月在阳西读书那段经历,关怡充满感情地讲述了父亲成长的经历:“父亲的艺术创作之路始于阳江。小时候,父亲住在溪头附近,不远处就是美丽的大海,海边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渔船,夕阳西下时,渔人归来的场景,就是一幅画。那时,父亲就以这种天然美景作为题材写写画画,虽然只是一种涂鸦形式,但可以说,这是父亲作画的萌芽,是天生的冲动……”
关大姐的话激发了我的好奇和心动。在“果园村之约”后约莫一个星期,我踏上了赴溪头小学的“寻根之路”。
在溪头镇区西郊,簇新的溪头中心小学出现在眼前。不过我知道,这是十几年前从旧校址搬过来的新校,我想看的是关山月就读的“老校”,经由热情小同学的指引,半晌之后,我们来到了位于镇区东南方位的学校原址。昔日的校址,在老校长谢克宝的努力奔走下,经过翻修改建,现已变身成为镇文化公园和校史纪念馆。找到退休后依然守候在这里的老校长,我庆幸不虚此行。在谢校长热情回忆的导引下,我走进了少年关山月在这里读书的那段难忘岁月中。
老校长先向我讲述了校园的沧桑变化:阳西县溪头镇中心小学前身为阳江县第六区溪头镇立小学,最初占地面积只有900平方米,为当地人士集资兴办……
旧校虽小,但靠近大海,穿过幽深的老巷,迎着习习的海风,耳边隐约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每天,酷爱画画的关山月,总忘不了要拿出纸墨来画上几笔……
老校长的回忆,令我想起了关山月在《绘事话童年》中的描述:“在我的创作中,不少作品是和我童年的生活经历有联系的,就说1974年画的《绿色长城》吧,它的创作动机应该说是来自我童年的生活体验。记得初次随父亲到溪头镇读小学时,由九姜围坐了两三个小时帆船之后,还得登岸走一段很长很长的浮沙滩。那时正是初秋中午的大热天,沙滩被晒得烫脚,在浮沙上走动不带劲,好像每走三步就得后退两步,小脚也烫得又红又肿,口渴得难受,实在感到走不动;父亲走得并不轻松,还背上三四十斤重的行李,他不忍心看着我确实走不动的愁眉苦脸样,只好又背上我走了一程又一程。当时我伏在父亲的背上就曾异想天开——这里有一棵树多好呀!既可歇歇脚,又可遮阴。这虽然是八、九岁的事,但至今记忆犹新,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岁月留痕,关老对童年的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不久前,朋友邓格伟也跟我谈及一段往事。1993年8月18日他在陪同溪小关则瑞校长去拜访关山月时,关老深情地说起70多年前,他在溪头小学读书时发生的一起“冤案”:1922年,他10岁,在溪头小学读二年级。一天上午习字课,他的座位在中行第二位,前面坐着一个穿白竹纱衫的男同学。当他写完一页字,把毛笔放到桌子前边时,也许笔端放过了一点点,那同学恰好往后一靠,“糟了!”他心里一阵惊愕,笔端碰到白衫上了,那同学很生气,立即告诉了校长。下课后,校长找他问话,他说自己是无意的;岂知此事传到关籍农先生的耳朵里,教子极严的关先生便把儿子打了一顿,他感到委屈,但始终坚持自己是无意的。“看来,这个‘冤案’永远不会平反了。”说到这里,关老叹了一口气,随之又关心地提起,“那个同学不知现在怎么样呢?”
关老在溪小这段短暂的生活引起了我的思索。都说童年的记忆是最长久的,尽管此后关山月的双脚踏遍了祖国万里河山,但谁又能说,溪小的人情景貌,海边的习习凉风,对少年关山月不会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呢?
从溪头小学出来,我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关山月在阳西的另一处足迹——阳西奋兴中学。
同行好友振成兄对我早年经历颇为了解,一路上,他跟我打趣道:“据我所知,你老家与关山月大师同在埠场,你家丹龙村距关老的那蓬村只五六里路;关老在织乑读小学,你也在织乑读小学;后来关老在小学五年级由织乑转到平冈小学,而你恰好也是从五年级转到平冈小学读书,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你便已经成为‘追星一族’啦!”振成兄的话确实没有错,我是在20世纪60年代,随调到织乑中学任职员的母亲到该校读书的,算起来,我还是关山月的校友呢。当然,这仅仅是“巧合”,我没有从小便立志踏着关先生足迹前进的“鸿鹄之志”,但这种“巧”,又确实诱发了我的崇拜感和好奇心,我要细细体察关老是怎样走出一条成功之路的。
半小时之后,车子在奋兴中学大楼前戛然而止。接待我们的是学校教务处的林主任,还有特邀而来的我的老师、阳西县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陈春华先生。
因为很多年未回过母校,记忆中过去那排陈旧的楼房早已荡然无存;还有当时跟在织乑中学教体育的梁老师,以及一些高中学生一起,在葱绿的大草场里玩耍锻炼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尽管当时我只是六七岁的孩童;横视周围,昔日设置在大草场上的双杆、单杆、沙池等体育设施,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沧桑中。走进校园,引人注目的是别具特色的梅亭。亭子旁边,几株梅树绿意盈盈,迎风招展,引来了鸟儿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不少学生也利用课余时间前来写生。据了解,梅亭就是为了纪念国画大师关先生而建。徜徉在撒满梅香的校道上,熟谙大师年轻时在此求学经历的陈春华老师,缓缓地跟我讲起了早年关山月的故事……
那时候,关山月随父亲来到织乑小学读书。当时,普济堂种有一片梅林,美丽多姿的梅花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每到课余时间,他就带着画具来到梅林写生。最初,他的画梅技术还不是很理想,但关山月毫不气馁,坚持一幅一幅地画下去。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可以将梅花百态画得形态毕肖。至今,梅林不在,但少年关山月这种勤苦学艺的故事还在流传着,影响着这里的一代代学子。
对于这片梅林,关山月从没忘记。1984年11月23日,值奋兴中学60周年校庆之际,已经70多岁高龄满怀感恩之心的关山月,在赠给奋兴中学的诗中写道:“六十年来感育培,欣逢校庆未能回。难忘普济堂中景,犹记孜孜学画梅。”另外,他还口占一首《奋兴母校校庆》:“时光易逝人同老,一水漠江不断流。母校前程闻喜讯,家乡新貌满长眸。群山遍绿迎来客,四化开源利运筹。立德育才阳艳日,莘莘学子好探求。”表达了对母校的无比眷恋之情。
在告别阳西的路上,我内心深处依然澎湃激荡,回想关山月的艺术之旅,万里之行始于足下,不胜感慨万千。诸如,在溪头小学,面对白帆点点和大海波涛而引发的想象,在沙滩赤脚跋涉而萌生出对绿树成林的渴望,以致后来有了《绿色长城》名作问世,谁能说不体现出少年关山月对美丽大自然的期许?而在织乑小学经历了对梅花的痴情,到后来坚持一生立志画梅,最后创作出《梅花图》《俏不争春》《国香赞》等名画,谁说其中没有一种必然联系呢?还有,从埠场辗转到阳西,又从阳西转回平冈,再从漠阳大地走出,上广州,赴澳门,随之遍览大江南北,用双脚和画笔去丈量和表现祖国的万里河山,谁能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开端呢?
接着,让我们跟随关山月大师的足迹走下去……
◎ 行万里路,倾情祖国山河
关山月能在习艺之路顺利走下去,很重要的因素是后来遇上了他的恩师高剑父。1928年至1930年,关山月在阳江师范学校读书,19岁那年,他依靠自学同时考取了包括“广州市立艺术专科学校”在内的三所学校,因家庭困难供不起,他只好就读免费的“广州市立师范本科”了。
尽管读的是“本科”而不是“专科”,刻苦自励和过人的天赋,却让关山月的美术专业水平大大提高。1935年的一天,已在广州市93小学任教的关山月,得知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在中山大学讲课,于是冒名进场旁听,不料竟被对方“逮个正着”,但高氏并未为难他,反而将其收为弟子。
由于受老师“笔墨当随时代”思想的启迪,渐渐地,他萌发了贴近现实、到外面世界走走的念想。在关振东著的《情满关山》中,我领略到关山月离开漠阳大地之后“行万里路”的轨迹。其时,正是日本侵略军跌蹄踏进国土之时。1938年10月,广州沦陷,关山月与春睡画院同人偕老师高剑父避难澳门;1940年1月,在澳门举办了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这个以“抗战”为主题的画展,揭开了关山月“为人生而艺术”的序幕。
因为目睹了日军的暴行和劳苦大众的苦难,在澳门普济禅院的妙香堂里,关山月先后创作了《中山难民》《渔民之劫》《铁蹄下的孤寡》《游击队之家》《侵略者的下场》等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1942年,关山月与夫人李秋璜踏上了行万里路的征程,先后在昆明、四川乐山和成都举办画展。在成都,不请自来的张大千在看画展时,对他这位年纪轻轻便成就非凡的画家颇为赏识,特意把关山月标价最高的作品购买下来,对这位在山河破碎的国土里辗转多地“以画抗战”者来说,可谓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为进一步探求传统文化的奥秘和领略大西北的风土民情,1943年,关山月与夫人约赵望云、张振铎同行,先后穿越河西走廊,出嘉峪关,过祁连雪山,赴敦煌探宝。在敦煌,尽管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关山月仍天天趴在昏暗的窑洞里临画。幸有妻子秉灯相助,用小小的油灯和冷水、烧饼支持着他的工作,关山月在此得到极大的收获,完成了临摹壁画近百幅。这段生活,关老一直念念不忘,到了晚年,他在先自己而去的爱妻灵前题写了“敦煌烛光长明”,以缅怀这段难忘岁月。
这种“行万里路”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社会主义建设年代。从20世纪50年代起至90年代,关山月一直深入农村、工厂、建设工地体验生活,创作出《煤都》《山村跃进图》《新开发的公路》《龙羊峡》《碧浪涌南天》等一系列佳作,均已成为这一时期的经典。
◎ 高擎旗帜,升华爱国精神
关山月曾笑说,自己是从卖画的流浪汉成长起来的一代画人,尤其是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建立新中国之后,反思自己从画数十年之经历,他觉得最应该做的,是为伟大的祖国奉献自己的艺术人生。
反映时代风云,为新中国鼓与呼。1949年11月,为迎接广州解放,关山月和驻留香港画家用20多天时间画了一幅长达40米,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巨幅画像,挂在当时广州最高建筑物爱群大厦,从十三楼顶下垂至一楼,气势磅礴,非常壮观。面对巨幅画像,关山月不无感慨:“中国人民解放了,我个人的绘画生涯也换了新天。”
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宏伟的人民大会堂屹立在首都。关山月和傅抱石奉命合作大型主题山水画《江山如此多娇》,这幅画以毛泽东《沁园春·雪》词意为主题,紧紧把握“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词意,以淋漓的笔墨表现了白雪皑皑的西北高原、郁郁葱葱的江南大地,以及祖国长城内外、大河上下的壮丽风光,加上东海喷涌而出的一轮红日,象征伟大的新中国一日千里,前途无量的美好未来。
关山月的艺术生涯经历了漫长的大半个世纪,他很早就已锤炼成为一个有思想有担当的艺术家。在抗战期间,关山月曾搞过不少画展,他却有自己的原则,有些画是不能卖的。“记得1944年我在重庆举办‘西北纪游画展’时,一位在重庆的美国新闻处长看中了我那批敦煌壁画的临摹作品,他通过国民党中央社的关系表示要买下,并声明不管要价多少都愿意付出,但我坚决回绝了,‘这些是非卖品,出多少美金也不能卖’。(引自关山月《我与国画》)”短短一段话,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国家利益至上”的艺术家的光辉形象。
在关山月成为国画大师的道路上,一刻都没有终止过对党和人民的忠诚。1956年,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随后,还成了一名为民仗义执言的全国人大代表。在2013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百年巨匠》推介片中,他成为美术界首批播出的12位大师之一。他的业绩和英名,响彻大江南北。
我想,即使再过若干年之后,人们都将永远记住:名传遐迩的国画大师关山月,无论走到何方,始终都把对家和国的深情连在一起。他最闪亮的艺术名片,就是为伟大祖国而绘的《江山如此多娇》;而他在自己签署的艺术作品中,始终不变的就是这么一个亲切的符号:“漠阳关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