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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再见 | 从“南方以南”到“省尾国角”
——有关“新南方写作”的遐想
更新时间:2022-07-17 作者:陈再见来源:广州文艺
近年,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开始热闹起来。这当然是好事。不过,有关它的释义和阐述,似乎更多是理论工作者的事情,作为写作者,虽然偶尔也登台当一回“配角”,多数时候扮演的却是旁观者。既是旁观者(声称是旁观者,其实也是故作矫情了。就像一张大大的渔网罩下来,选择置身渔网之内还是之外,这是鱼所能决定的么?那么,姑且,就自觉地站在渔网之下,老老实实地当一个新南方写作者吧),一些话题的提出和议论,便多少有些“事不关己”之感。真要硬着头皮说点什么,从自身的角度出发,通常又会显得狭隘和实用主义,听起来就难免有些俗气和缺乏高度。
身份的认证无法更改,就像对故土的选择永远是被动的一样,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既然走上写作这条路,就必须承受来自身边的不“理解”,以及来自外界的不“接纳”。这么说多少有些言重了,事实也相差无几。如果说每个作家都有其原产地,那么多数有实际抱负的作家应该不会选择岭南粤地,或者说,当它作为一个作家的原产地时,多少有些贫瘠和不自信。
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上,岭南似乎一直是“局外人”,这里的写作者要么不入(主)流,要么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即便有过那么几次社会改革的机缘巧合,把这里的人推上了风口浪尖,顶多也是热热闹闹一阵风,再依存某种权威之力施舍式地推举一两个代表,而底下的大多数说难听点是泡沫,说更难听点就是炮灰……热闹过好些年的“打工文学”“新城市文学”等,无不如是,大同小异、殊途同归。这里面可能存在内在的逻辑和辩证,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一种文学运动,如果只想推举代表,只想对其“盖棺定论”,离“烂尾”也就不远,即便看起来是多么的成功。
尽管如此,我对“新南方写作”的提出者还是心存敬意,他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却也不明说,并且正尝试着“咸鱼翻身”式的努力。退一步讲,就算是一种地理上的文学圈地运动,“咸鱼”们也应该团结一致,共襄盛举,哪怕到头来还是被一个“等”字囊括。
相比而言,我觉得“新南方写作”的提法有其新颖和鲜活之处,带着一种汁水丰沛的潮湿感,能让人联想起南方热带的绿色植被,同时也会想起滴水淋漓的“南风天”。它区别于其他文学流派的地方,依我看来,关键在于两点:一是“新”,新南方当然是相对于“江南”而言,既有区别,也算是延续——所谓“南方以南”,即为“新南方”,比之“岭南”,文学地理上有所拓展,囊括和包容了更多省域。严格意义上讲,“南方以南”也是一个伪命题,地域本来就是一个可以无限切割下去的概念,再小的地方都有南北之分,细究之下,其差异还很明显,例如广东的广府、客家和潮汕(即便是潮汕地区,我的家乡海陆丰和潮州、汕头、揭阳三地又有不同),虽然同属粤地,在外人看来却像是三个省份的文化。当然,这些具体而细微的差异可以暂且不论,从大局观看,新南方自然要有大格局和大气象——这是前提;二是“新南方写作”突出的是“写作”二字,而非“文学”,这看似没什么变化,实则细究之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写作”更具有在场感和行进性,注重体验和过程,而“文学”更多是指结果,是可以“定论”的东西——显然,“写作”比“文学”更具鲜活样貌和探索精神。
基于此,我更愿意把“新南方写作”简化为两个关键词:地域和状态。
对作家而言,地域性的不可避免和重要性已无须赘言,几乎任何作家都跳脱不了它的限制和定义,从福克纳到马尔克斯,再到我国的莫言、余华、苏童、阎连科,都充满了地域的特色和魅惑。去年,南京师范大学何平教授曾以“地方的幻觉”为主题,把我和其他两位潮汕籍作家组合在一起,在《花城》杂志的“花城关注”栏目集体亮相。何平教授在《导言》里对地方性的“幻象”和“真象”做了一番深刻而透彻的阐述,所谓“写作即文化还乡”,似乎已是亘古不变的信条。所以说,新南方写作群体首先是地域上的趋同,继而才是文化调性上的方向构建。以岭南为例,这里一直是文学的富矿,之所以没被充分发掘和表达,一方面是历史和地理的局限,更多则是缺乏自身的文化觉醒和外力的激发。近些年,当潮汕地区以“文艺复兴”式的架势涌现出不少年轻作家时,就曾被视为一种文学现象。他们也许并非最优秀的,却有着天然的地方题材的陌生化书写,让读者耳目一新,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外人终于透过缝隙看到了潮汕文化的斑斓与博大——目前还只是一道口子,需要更多的后继之力,把裂开的墙体挣脱,界限的屏蔽才能彻底打开。
挣脱和自证的过程,也就是“新南方写作”的行进状态,它是流动的、未知的,拥有无限的可塑性和可能性。在我看来,正是这种不确定,才是它真正存在的意义。奥登有一首诗叫《小说家》,里面有一句诗句我特别喜欢,他说“无人看重时要学会和自己相处”,“新南方写作”的处境应该也差不多,就像贝克特在小说《被驱逐的人》里写的,“一个警察拦住我说,马路给车辆,人行道给行人。”“新南方写作”就是被马路“驱逐”的行人,它是主流之外的旁支,是热闹边上的孤独,貌似劣势,却也是最大的优势,因为越是边缘化,越能锻造其个性,以退为进,恰恰是最好的出击和亮相方式。这让我想起家乡人经常提及的词汇——“省尾国角”,小时不太明白,以为是一个特指的名称,后来才知道,所谓“省尾国角”,其实就是那个被主流遗忘的角落,以我们海陆丰为例,更是“省尾国角”中的“尾角”,边缘再边缘,地域和文化,皆是如此。当我们自称是“省尾国角”时,除了有哀怨委屈之感,更多则是一种自嘲心理,有豁达之意,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所畏惧。
前些年,我有意将写作重点从深圳挪移回老家,在一个叫东海的小县城,相继写了一系列县城题材的作品。这一系列作品,目前仍是我较为满意的,愿意和敢于拿出来分享的。有些编辑和读者在读过之后,意犹未尽,尝试用一个词来形容它们,我直接跟他们说“省尾国角”,他们都作恍然状,表示很精准。我想这种文学气质上的趋同,在每一个岭南作家身上都有所体现,进一步讲,整个“新南方”乃至“大湾区”,都有这种主动边缘化的避让心理。
然而,正是这种主动边缘化的心理,才更为接近文学的本质。省尾国角固然落后、荒蛮,同时它也山高皇帝远,自有桀骜不驯的一面,原始质朴的一面,另起炉灶的一面……这些未经开化的自由的特质,不正是当下中国文学所缺失的,或者正在式微的珍稀之物么?诚然,作为一种文学样板,自认其边缘就很难成为主流,但至少也是极具鲜明个性的存在。在此之前,像中国台湾、马来西亚等地,其实都给我们提供过精彩的文本,那些直面“南方以南”,热带亚热带,植被茂盛、水分充沛,湿漉漉的南方意象和表达,我们在不少小说和电影里都能感受到。作为一种表达意识和欲望,其实早就被唤醒,只是还处于初醒阶段,需要更多的参与和深化,像潮汕籍作家林培源,在我看来就是比较成熟的“新南方”写作者,开阔的文学视野和理论基础让他能从世界文学的高度观望家乡,同时又能敏感地捕捉到地域的独特况味和气息。
五条人乐队在首张专辑《县城记》里,有一句宣传语也说得颇有深意——立足世界,放眼海丰。这种文学性的觉醒,使它一开始就打上了浓郁的文学烙印。所以,五条人的起步、存在和走红,甚至可视为“新南方写作”的另一种表达形式,或者说“出圈”的路径。几年前,我开始关注五条人时,他们还很地下,很边缘,和他们歌曲里的海丰县城一样,充满噪音、隔阂和塑料感。换句话说,五条人的歌唱样式并不具备走红的优势,过于地方化和个性化,并不符合一般听众,尤其是没有经受同一片地域浸染过的异乡人的审美趣味。但事实上,他们确实红了,被广泛地接受了,这里面既有网络传播的“蝴蝶效应”,也说明大众对来自偏僻处和小众化的事物有了接纳的欲望,而仁科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魅力则不仅仅来自音乐本身,更多是文化(文学)的“粉饰”。
林培源笔下的潮汕也好,五条人歌里的海丰也好,还有我陆续创作中的县城系列,作为“新南方写作”客观范畴里的文学表达,我们目前写出来的,或者说能写出来的,其实都很有限。对深厚的地域而言,它的存在是当地人上千年历史沿革和生活点滴的积累,不是为了文学而存在,更不是为了写作者而存在,反倒是文学和写作者是因它们而存在,就像作家不能因文学流派而存在,得是文学流派因作家群体而存在……当我们有如此清醒的认知后,对待赖以生存和书写的土地便有了敬畏之感,不妄自僭越,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更为实际的东西,我们在才能和视野上的局限,其实是可以原谅的,要相信一个作家只能写出一点,只是一点点。换句话说,一个写作者只能在进行的路上,而且永远在路上……也许这才是“新南方写作”的要旨,拒绝被虚妄地定义,却容许不断地被注释。
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南方写作”的提出不是一次粗笨的命名和鼓动,更不是圈子化的代名词,而是对一种写作状态和格调的认同,同时团结和收集散落的文学支流和碎片,不做自以为是的指引,不做自以为是的干预——事实证明也是徒劳——却能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整个地域的文学事业,客观上有了继续行进的凝聚力和驱动力。若干年后,当我们回头看“新南方写作”,既能看到一个个被识别出来的“个体”,更能目睹一个以文学之名而存在的蔚然壮观的“群体”。
(刊发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