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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 | 短篇为何迷人

更新时间:2022-07-17 作者:南翔来源:南方都市报

我检点案头这些年阅读的文学著作,长中短篇均有,却以短篇集子居多,如加拿大的门罗、波兰的托卡尔丘克、以色列的奥兹、日本的远藤周作、美国的马查多……中外的老作家亦复不少,如白先勇、汪曾祺、张洁、莫言、阿城、海明威、契诃夫、索尔·贝娄、卡尔维诺、芥川龙之介……

若是从我大三发表作品算起,创作履历已满四十年。前二三十年的创作以长篇、中篇为主,晚近一二十年主要攻短篇小说。大凡小说家,多半初始用中短篇敲门,之后以长篇为倚。我为何是这样的转型?原因有二,一是,看到阅读情境的丕变,如果说农耕文明以及工业文明可与悠闲为伍,那么信息时代以及工商情境,“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岂止是深圳一地的写照!阅读的时间与生长的代价成正比,四处皆然,焉能不重视;二是,感悟到短篇只要写得好,同样具有篇幅不以长短论轻重的包蕴,同样具有点石成金的质地。

试想想,鲁迅、沈从文,没有人不认可他俩是中国文学的大家,可两位经典作家的全集都是短制,非虚构的散文随笔可以是匕首、投枪,虚构的短篇小说则可以说是金蔷薇、轻骑兵。犹记得33年前,在合肥《清明》创刊十周年的活动中,我问汪曾祺老,以你写短篇的手法写长篇行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我只写短篇,不像林斤澜,我连中篇都没写过。

当时,汪、林同来开会,他俩又是多年的挚友,以做比较,也是自然而然。当时问汪老这样一个问题,乃是出于我十分喜爱的一位华语作家,他仅有的一部长篇,却不曾读完。后来思忖,短篇跟长篇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需要留白,后者不免铺陈,故而笔触的收放、腾挪与变幻,并不能照单全收,前后承继。一位长篇曾拿过大奖的作家给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如果说长篇更需要的是生活的积累,那么短篇更需要的是才华,尤其是语言的才华。

我基本认同他的观点。才华逼人、语言节制的阿城,中篇像短篇,短篇小说像微型小说。所谓“郊寒岛瘦”,用在他的写作上,铢两悉称。简单地说,一个在语言上太过讲究的人,很难把一篇东西写得太长。这在鲁迅、沈从文、汪曾祺与白先勇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证。换言之,一个追求语言上的洋洋洒洒、倾泻而下的作家,要他以短制出彩,也不大容易。话当然不能说死,也有长短皆出众的作家,前提是,他得多备几副笔墨。

卡尔维诺短篇的寓言品格,白先勇短篇的语言特质,汪曾祺短篇的细节勾勒……都给过我持久的感动。

具有寓言格调的小说,无不隐含形而上的象征意义,通常又分为个体象征与本体象征两类。个体象征是小说中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意象,可以是一只烟斗、一条鱼,亦可是一趟绿皮车、一条河流、一道堤岸,个体象征无论大小,都起着某种掩映起伏、提纲挈领,乃至引发全篇的作用。本体象征则是在很坚实的故事铺陈、日常叙事之外,悠然而见情节、人物之外的透发。卡尔维诺的《良心》,写了一个执拗的小伙子吕基,在紧张的战争之际被迫参战,目标却不在团体的敌人,他的敌人是侮辱过自己、现在却不知藏身何处的阿尔伯托。在找到阿尔伯托之前,他认为自己杀死过的“敌人”都毫无意义,糟透了。乃至于把获得的奖章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分发给死者的妻子和孩子。他在到处转悠之时,巧遇了阿尔伯托,把他杀了,结果他被判为谋杀而上了绞刑架。没有人听他的“为了良心”的辩解。在此,所谓良心成了一个既虚空又坐实的象征物。只有跳出这个看似日常叙事之外,才能品咂出作品多义的指向与象征的意味。

准此,若说我的短篇,个体象征的小说,如《伯爵猫》《老桂家的鱼》《果蝠》;本体象征的小说,如《绿皮车》《玄凤》《钟表匠》。应该说是长短相形,各有寄寓。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若以小说论之,则较为集中地体现在短篇小说这个文体。《红楼梦》《西游记》等古典白话小说,当然都有很高的语言造诣,不然也建构不了经典的巍峨与璀璨。可自新文化运动以降的白话小说,则始终遭遇语言的难题,概因纯粹的白话文经历尚浅,如何淬炼出经典的现当代小说语言,是所有作家迄今都在摸索中的攀爬。这也是如鲁迅、沈从文等大家的短制,更有标高与示范意义。可以说,具有中西两种语言背景的白先勇在语言的踏勘中也颇为醒目。白先勇的俊朗腴丽,与沈从文及其大弟子汪曾祺的清新自如。恰又是两种中国美学传统中——“错彩镂金、雕绘满眼”与“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并峙与对望。

汪曾祺的小说,不少都是民国背景,其中的细节浮现,既在从容的往事述说里,也在一些不经意的人物举动中。如《岁寒三友》开篇写到的王瘦吾,家贫及其导致的男人的尴尬,仅从一个细节可见:

读小学的儿子最恨下雨,别的同学都有胶鞋,唯有他穿的是父亲穿过的笨重的旧钉鞋。每遇下雨,他都说不去上学了,怕的是同学们盯着他的脚下。母亲每次都安慰他,明年就买胶鞋,却一直没有兑现。儿子最后还是挟着一把补过的旧伞走了。“王瘦吾听见街石上儿子的钉鞋愤怒的声音,半天都没有说话。”此处的家贫,不是没有饭、没有衣穿吃之类,而是无力给儿子买一双胶鞋,连着的是街石上“钉鞋愤怒的声音”,以及无奈父亲的“半天都没有说话”,毫不煽情,却有着无比感人的力量。

好的短篇给人的阅读当如是:以一当十,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