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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宾丨诗性和诗意
更新时间:2022-07-01 作者:世宾来源:南方都市报
诗性、诗意两个词在许多诗人和评论家那里常常被混用,在大众那里可能只剩下“诗意”一词了,用来指那些有意味的东西;辨析清楚一点的评论家可能会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使用“诗性”一词,带有“诗”的属性的社会文本和书写文本都可以用“诗性”来描述。但在我的诗学范畴内,这两个词的使用是指向诗歌和诗的不同的领域的,诗歌对应的是诗性,诗对应的是诗意。
海德格尔对诗和诗歌有不同定义,对于“诗”的定义,他有着极高的要求,他说: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绝对不是任意的道说,而是那种让万物进入敞开的道说,我们进而就在日常语言中谈论和处理所有这些事物。在《人诗意地栖居》一文中,他意识到人已不可能永远地栖居于诗意之地,很大一部分诗人已经从诗意的筑造——作为存在世界推动者又是被推动者的工作——进入文学的行业,诗也就表现为文学。
我们今天的栖居也由于劳作而备受折磨,由于趋功逐利而不得安宁,由于娱乐和消遣活动而迷迷惑惑。而如果说在今天的栖居中,人们也还为诗意留下了空间,省下了一些时间的话,那么,顶多也就是从事某种文艺性的活动,或者书面文艺,或者音视文艺。诗歌或者被当作玩物丧志的矫情和不着边际的空想而遭否弃,被当作遁世的梦幻而遭否定;或者,人们就把诗看作文学的一部分。
从诗和诗歌这两个词的不同定义,我们能意识到它们不同的维度和指向,“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是“让万物进入敞开的道说”;诗歌乃是文学活动的一个部分,是在向还留下空间的诗意不断靠近的文艺性活动。当然,诗人作为同样的被驱逐者并不甘于这种命运,他们的诗写依然还有一部分在努力地向诗意挺进。
但我们从这定义中辨析出诗性作为诗歌的范畴,它葆有诗意的属性,但已经趋向于弱化,它是关于存在的存在。在文学史中,我们可以把诗性定义为它既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又对诗意永怀着眺望的理想主义选择。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歌总体上是这一维度上的写作,他们既面对人类的历史生存和现实生存,又保持着对诗意——那宽阔的、有尊严的、充满爱的世界的追寻。这就决定了诗性对当下真实的现实生存的切入的重要性。幻觉般的生存并不能使诗性产生,甚至会陷入野蛮的状态。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的那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诗歌是野蛮的”,虽然有不同的解读路径,但它提示的苦难与诗歌的关系却是无法忽视的,历史和现实双重生存对于现代诗歌来讲,就像命运一般是无法逃避的,它就像根基一样要求诗歌必须把根深扎于这块土壤之中。
如果我们把荷尔德林的诗句改为“人,诗性地生存于大地”,这可能是现代的最低要求了,无法“诗性”地生存也就使人在万物中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人之为人的底线也就被彻底抽离了。
“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诗意乃是诗的范畴,诗意对应的是存在和万物之本质。每一时代都有其本质。从西方的历史经验看,在康德之前,虽然在启蒙运动之前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和耶稣基督这个“三位一体”的英雄和上帝的时代已经受到了动摇,但只有到了康德在理性上彻底宣告这个时代的结束;而在荷尔德林那里,由于“上帝的缺席”而宣告了世界黑夜的来临。夜晚来临意味着诗意的产生已经不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显明确定地把人和物聚集在它的周围,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栖留嵌合为一体”,这就要求黑夜时代的诗人必须从黑夜的“深渊”里抢救出诗意。在荷尔德林的诗中,那就是为他终有一死的同类指出一条“归乡”的道路,回到依然留下神的踪迹的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诗意”一词在世界不再嵌合一体之后,“拯救”已成为获得诗意的唯一途径。但拯救必须从危险之处而来,不面对危险就没有拯救。
也许任何不是从危险所在之处而来的其他的拯救都还无救。用无论多么好的补救方法来进行的任何拯救,对于本质上遭受危害的人,从其命运的长远处看来,都是一种不耐久的假象。拯救必须从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攸关之处而来。
即是说,诗意必须面对时代生存的深渊,必须在最危险所在之处施加拯救。这就是时代的尊严时刻,诗立于其时代之上。这也就是诗意的神圣性,诗意是具有神圣性的,神圣性是指在危险所在之处对拯救的寻觅和施行,有如荷尔德林在贫困时代,在面对“深渊”之时,依然对诸神踪迹的寻觅。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神圣就是终有一死的人在天地之间对存在(本真)的体验,必须是这些体验着神圣的诗人通过对远逝诸神的寻觅,才能在天空或大地的高处重获神性的照耀。这种寻觅必须先抵达“深渊”,才能在那里得到暗示和指引。
(原文刊于《南方都市报》2022年6月12日A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