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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南丨短篇小说的一种写法及读法
更新时间:2022-06-28 作者:李德南来源:《长江文艺》
在通常的理解中,短篇小说所写的是生活的横截面,无法也无须呈现生活的方方面面。短篇小说还通常是顿悟时刻的产物,带有即兴的性质,与灵感密切相关,而不是像长篇小说那样,必须得有相匹配的思想和结构。读蔡东的短篇小说,却有例外的感觉。她很多短篇小说都涉及生活的许多方面,也都试图呈现一个完整的世界——有声有色,有明有暗,有生活的细节,有一方天地。蔡东的短篇小说,还时常有思想的根基,尤其是生命哲学层面的思考,肌理绵密。因此读的时候,所得的,所感知到的,总比通常的短篇要多。
说蔡东的短篇小说试图呈现一个完整的世界,首先在于它们有独特的氛围与质感。
三年前,我第一次读《伶仃》。其中写到一对无法互相理解的夫妻,他们一直存在隔阂,这隔阂却与恶无关,与罪无关,与恨无关,甚至与人性的弱点无关。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难以消除,使得他们如两座伶仃的孤岛。现在想起这篇小说,我感到难忘的,除了小说的主题和内容,还包括小说的开头。它从脚下的风和烟开始写起:“黄昏的时候,卫巧蓉走进一片水杉林。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逐渐变细,青苔从树下蔓延到路边,她快步走过时,脚步带起了风,缕缕青色的烟从地面上升起,蜿蜒而上,越来越淡,越来越清瘦。”随着风和烟出现的,是阳光和苔藓,以及人物的一呼一吸。这个场景如此具体、生动,场景中的种种仿佛都是有生命的,在接下来的段落中或隐或现地存在着,人物内心的幽微转折也与此息息相关。这是一篇有氛围有意境的小说。
《月光下》也同样如此。不同于《伶仃》从景物开始写起,《月光下》起笔于人物的自我意识和行动:“我在哪里,现在什么时候,闹钟响是为了什么?被闹钟唤醒后的三连问。几秒种后,意识清醒,身体立刻从床垫上弹起来。”这个开头是无诗意的,是去诗化的。叙述者“我”名叫刘亚,是生活在深圳的平凡人,是大众中的一员,“正处在跟发胖、网瘾、职业低谷、焦虑型购物搏斗的人生阶段”。在这个城市里,还有她多年没有联系的小姨李晓茹。李晓茹和刘亚一样普通,甚至比刘亚更要普通。在这座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城市里,李晓茹先后做过保洁、育婴和产后康复等工作。随着时间景深的逐渐清晰,我们会发现,她们都曾经有过特别纯真特别美好的岁月,都有过对美好人生的设想和向往。随着叙事的展开,《月光下》对风景或景观的描绘也在逐渐增加。其中的风景或景观则可分为两类。
首先是城市里的景观或风景,也是成年人生活中的景观或风景。李晓茹和刘亚约定在深圳见面时,是在一个类似茶室的地方,“这类地方,大概就是指四季恒温、落地窗通透、植物和美器环绕的玻璃屋。现代人吃完饭喜欢再找一个地方喝东西,坐进被设计的空间里,也坐进被设计的生活里。”现代非本真的生活,充满了造假的诗意;自我也是被塑造的,并非本真的自我。小说里对自我的认知,和对风景或景观的感知是高度契合的。
除了城市里的、成年人生活中的风景或景观,《月光下》还写到另一种风景或景观,那是李晓茹和刘亚少年时或青年时生活之地的风景或景观。那里有更多天然的植物,有几棵杏树,有成片的连翘,有长着荠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马齿苋的斜坡,有种着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有可作为嬉游之地的杏烟河,有朗照的月光。《月光下》的风景或景观不是纯粹外在的或全然客观的,而是叠加了人物的内在情绪。以月光为例,小说中既多次写到自然意义上的月光,也写到比喻意义上的月光:李晓茹有着月光一般的皮肤,她本身就是月亮式的存在。
《月光下》写到两种不同的景观或风景,又没有对它们进行二元对立式的价值判断。少年时或青年时生活之地的风景或景观,由于对应着刘亚和李晓茹生命中相对美好的时期,因此也显得更为美好。然而,小说中也告知或承认这一事实:起码对于李晓茹来说,她的平凡之路是在杏烟河就开始的,而不是到了诸如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后才开始。《月光下》在开头部分曾写到城市风景或景观的非本真性,又没有彻底否认个人对城市景观或风景进行赋魅的必要。小说中有一个场景,写到刘亚和李晓茹在高处观看城市时,刘亚问李晓茹她们眼下的那片街区像不像一个巨大的竖琴。李晓茹说不像,其实刘亚也觉得不像,只是她愿意对居住的地方生出浪漫的想象。她尝试从俯视的视角把偌大的城市想象成无数个竖琴的列阵排列,发现城市壮丽的一面,感受城市的诗意。这样的赋魅时刻,正是日常生活中可堪自珍的时刻。因此,《月光下》并没有站在反现代性或反城市化的立场上。对这样的赋魅行为的肯定,意味着《月光》在城市书写上脱开了二元对立的窠臼。
在蔡东的小说里,对诸如此类的景观或风景的描写,对庞然之物或微物的书写,是非常多的。这种种书写,和人物内心的大起大落或细微波动又是密切相关的。这种种细密的关联的建立,要求作家对生活有深入的体察,在书写时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得有高超的技艺和过人的笔力。因此,对于蔡东来说,短篇小说不是一种即兴的艺术,而是深思熟虑的艺术。这种写法,限制了蔡东的作品量,使得她无法成为一个高产的小说家。而作为回报,短篇小说在蔡东的笔下,并不是展现生活的横截面,而是构筑一个个独立而完整的世界。这样的作品,写作时是慢的,同样,阅读时也很难一目十行,而是得细读,甚至得多次重读才能体会或领略文本的奥妙或愉悦。
说蔡东的短篇小说试图呈现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还在于它们往往有一种思想的质地,尤其重视对生活美学和生命哲学的探寻。
谈到小说的思想性,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长篇小说。这是因为,长篇小说因其巨大的体量,比中短篇小说更利于表现思想。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短篇小说没有它的思想性。实际上,在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中,思想性仍然是作品魅力的重要来源。蔡东的小说便是如此。蔡东的中短篇小说是绵密的,既有绵密的叙事,也有绵密的思考。对生活美学的关注,对生命哲学的探寻,几乎贯穿于她所有的作品。这里不妨以《她》为例。这是一篇关于“睹物思人”的小说。蔡东的小说,多从女性的视角展开叙事,《她》却少有地从男性的视角入手展开叙述。《她》的叙述者是一位老人,他在妻子病故后,承担起了原本由妻子承担的种种事务。对于妻子的离世,他黯然神伤,竭力保存妻子活着时的、林林总总的物,他通过这些物来寄托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和爱,试图借此留住日渐丧失的记忆,也借此重新认识妻子。《她》和蔡东别的小说一样,有不少关于景观或景色的描写,但更为引人注目的,还是在于对物的书写。蔡东在叙事状物写人时,有一种贯通的能力,能让事、物、人、情、思互相连接,互相交融。
蔡东的这种写法,继承了中国古典美学和古典文学的精髓,又对现代人的生存进行了合乎实情的书写和思考。这种写法,既能在文学的层面给人以美的愉悦,又能在生命哲学的层面给读者带来慰藉、共鸣和启发。
2016年的时候,我和蔡东曾做过一次对谈,题为《“凝视深渊”,以及“与恶龙缠斗”——谈现实生活与文学写作中的“恶”》。当时我们以现实生活和文学写作中的“恶”为主线,谈一些写作路径的意义与局限,也谈到写作、阅读和生活如何互相补给或照亮。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对谈后来引起了编剧、作家、主持人柏邦妮的共鸣。她在《神聊吧,邦妮》这一节目的第100期对这一对话进行了领读并对蔡东的文艺观和生活观深表认同。有不少听众在留言中表达了听这期节目所获得的慰藉、共鸣和启发——有的是柏邦妮带来的,有的是蔡东带来的,有的是她们共同带来的。我尤其注意到,有一个听众谈到,她是一位心理老师,每天面对很多自残、想自杀的学生。很多时候陪伴他们,听他们说,会有一种无力感;而她自己的生活也有很多琐碎和无奈,需要不断积蓄力量,获得慰藉。她和蔡东在《来访者》这篇小说中所写到的那位心理咨询师庄老师颇为相似。这让我想到,蔡东在写作时,虽然总是试图理解作为个体意义上的人,进而以文字的形式筑造与人物密切相关的、独特的世界,但是蔡东小说中写到的种种喜怒哀乐,又不是独属于笔下的人物的,而是与当下的世界相接通。我们会发现,人心的渴求和缺失、希望和绝望如此相似。我们可以从中认出我们的亲朋好友,甚至认出自己。
我并不想将蔡东的小说简单地归为“疗愈文学”,因为它们比通常的疗愈文学远为复杂、精湛。不过,蔡东的小说确实有疗愈文学所具有的抚慰作用。读蔡东的小说,未尝不可以采用这种读法。在读蔡东的小说时,我曾想起阿兰·德波顿,想起他的写作和实践。在《艺术的疗效》一书中,阿兰·德波顿、约翰·阿姆斯特朗曾谈到,艺术可以帮助人们解读内心的种种困扰。他们认为,人是有心理弱点的。比方说,健忘,尤其是容易忘记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有容易失望的倾向;容易心理失衡,看不到自己最好的一面;很难了解自己和认识自己;容易受肤浅与偏见的错误之害;在商业化社会中容易变得麻木,感到单调无聊。针对这样的心理弱点,艺术则可以提供相应的缓解或克服的办法。基于这样的理念,德波顿在2008年还创立了一所“人生学校”,以书籍、研讨会和会谈的形式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建议。埃拉·伯绍德、苏珊·埃尔德金同为剑桥大学英文系的同学,都热爱阅读,同为德波顿开办的“人生学校”的成员,负责为读者开列书单,《小说药丸》这本书则是他们工作多年后的一次成果积累。书中围绕人生无意义、旅行上瘾、身份认同危机、坚持等待理想的另一半、都市疲劳等各式各样的、千奇百怪的心理问题,为读者提供相应的书目索引。德波顿、阿姆斯特朗、伯绍德、埃尔德金把欣赏艺术、阅读文学作品视为一种疗愈手段,为读者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认为可以通过发挥艺术与文学的指导、告诫和慰藉等作用,使得艺术欣赏者和文学读者成为更好的自己。进而言之,这也是把欣赏艺术、阅读文学作品视为一种自我完善的方式。
为艺术和为人生,为文学和为人生,原是相通的。这是德波顿、阿姆斯特朗、伯绍德、埃尔德金的书写与实践所给我们的启示;而读蔡东的小说,我们也可得到类似的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