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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丨悲伤的喜宴,汉语的乡音
——读林为攀《南有嘉鱼》
更新时间:2022-06-20 作者:陈培浩来源:中国作家
二〇二〇年,我和王威廉在《鸭绿江》杂志上主持一个叫“新青年·新城市”的栏目,主推青年作家的城市写作。二〇二〇年第十一期我们推出了林为攀的短篇小说《方寸》以及相关的评论、对谈。记得在与我和王威廉的对谈中,林为攀说他更擅长乡土文学,尝试城市文学是离开舒适区。现在看来,林为攀乐于尝试但又有着自己坚持的路径。这是我读《南有嘉鱼》时的真实感受。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强烈才华的偶然流露;也知道,什么是自觉追求的臻于完善。几乎每个青年作家都有过灵光四射的闪耀时刻。你知道他拥有缪斯的宠爱,但不知道作者将往哪里写,他自己更不知道。所以,很多人写着写着就丢了。如果说,《方寸》让我看到林为攀的巧思的话,《南有嘉鱼》却让我看到一种扎实的训练——一种在语言上汇入文学传统,然后再与古为新的自觉。这在青年作家是尤其难得的,有此等自觉,我们便大可放心,路不仅在脚下、在笔头,也在他心里。
《南有嘉鱼》的底子是悲剧,可林为攀偏以《诗经·小雅》专为飨宴而歌的诗篇为名,情节上对应的是小说中小袁与淑芬的“喜宴”。这场起于各怀鬼胎,终于一地鸡毛的乡村婚宴必将公公和婆婆推入更复杂的纠葛、撕扯甚至苦难中。悲剧才是《南有嘉鱼》的底牌,可是它偏写得这样不动声色、喜感俏皮。婆婆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客家特色),“她顶着日头回到家,看到公公在帮邻居劈柴,那可一点都瞧不出有病的样子。婆婆自觉上了当,被这个臭男人骗了一辈子,她把三轮车推到他面前,给了他三个选择:一是去县医院瞧病,二是随她下地干活,三是离婚”。这描写令人忍俊不禁,一对乡村老人的家庭内部矛盾,本质是争风吃醋,朝着这路子下去不过是乡村爱情故事。我们莞尔,静观其变,看林为攀将耍出什么花样。小说仍以其轻喜剧风一径向下:“斗”不过公公的婆婆仍自己下田去;公公被老袁剪坏了头,为一脸涎水的傻孩子李永元所笑,找上门去理论;公公“吃”掉老袁的五百块钱;公公、婆婆去探望倒插门的儿子瀛洲和住县城的儿子祖洲;公公撮合老袁的儿子小袁和李成建的女儿李淑芬的婚事……
林为攀娴熟地剥开当代空心化乡村轻喜剧的外衣,露出的却是老无所依的荒凉。小说揭露出:城市在啃食乡村,青壮年在啃食老人。状如巨婴的祖洲用着流氓手段啃老——他表示急需五万元来赔偿他人,公公鸡贼地从撮合小袁和淑芬的婚事中谋得这五万元,作为祖洲的赔偿款。小说中,子一代几乎集体沦落:在县里工作、因为堕胎导致无法生育的淑芬,和在深圳工作的小袁一样需要父母操心婚事,他们的父母甚至愿意为了其婚事各掏出二万五千块的介绍费;淑芬的弟弟李永元,作家没有当成,得了羊痫风,父母搭进去四五十万元也没有治好他的病,同样是父母沉重的包袱……
公公各取所需的说亲方案,看似皆大欢喜:小袁和淑芬互相看对眼,结成眷属,老袁和李成建了却多年心事;祖洲拿到父亲说媒挣到的五万元摆脱困境……可是,喜剧再往前迈进一步就成了悲剧:喜宴在即,淑芬不能生育的事实终于被小袁发现,退婚势在必然。问题不仅在于老袁、老李将向公公讨回五万元介绍费,且钱给了祖洲,祖洲已不见踪影;而在于,祖洲得钱的事情,却阴差阳错导致了倒插门的弟弟瀛洲的自杀。这就不仅是一地鸡毛,还是不可逆的悲剧。相比于抖音上李子柒、张同学等乡村网红那种疗愈式的乡土叙事,林为攀赓续的则是鲁迅“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批判精神和“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叙事。相比粉饰,他更愿剖开。空心化和少噬老的乡村内面,在轻喜剧的渐次展开中,突然急转直下,原来是一场悲伤的喜宴!以乐景写哀情,《红楼梦》便有,这里却又接续了新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和乡土悲剧叙事。
《南有嘉鱼》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其语言。众所周知,现代汉语是白话文运动的产物,在吸收印欧语系语法的基础上从古典汉语中断裂而出。这使现代汉语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品格,现代汉语作为现代语言被委以重任,参与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然而,这也注定了现代汉语始终处于某种未完成性之中。二十世纪以来,印欧语言、古典汉语和民间方言构成了现代汉语文学的三大语言资源。语言的欧化为现代汉语带来新的质素和动力,但也在某种意义上使汉语疏离其自性。所以,对汉语性的追寻构成了现代汉语文学一个重要谱系,此间诸如老舍、赵树理、汪曾祺、林斤澜、刘震云等作家皆以其作品让我们重新认识了汉语。这批作家与鲁迅、沈从文、张爱玲、莫言、余华等作家不同在于,后一批作家作为语言大师更主要体现为对现代汉语的崭新探索。后者倾向于提供增量,使现代汉语更丰富、多元和弹性;前者则在汉语的常量坐标中工作,一次次刷新我们对汉语固有审美承载力的理解。二者皆有意义,后者通过汉语打开外面的世界,而前者则借由汉语一次次地还乡。我愿意把这种写作称为汉语的乡音。在《南有嘉鱼》中,我读到将方言性汇入文学性的努力,一种将方言转变为文学语言的探索。其背后,是一个青年作家获得了汇入汉语河流的自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