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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咚荻丨来到书写的中心
——读世宾诗集《交叉路口》
更新时间:2022-06-15 作者:温咚荻来源:广东作家网
诗歌是什么?——这该是每一个诗人的创作起点,也应将成为他们所期望到达的终点。是对现实的反映?对世界的观望?对生活的判断?还是对未来的遐想?
然而,当代的诗人们(且不论诗歌写作爱好者)却似乎常常忘记了对其思考或停止了以其为终点走下每一步。对于诗人而言,诗歌就是他的世界,是他的现在,也是他的过去,更是他的未来,他的世界在诗歌里面。这个世界,或许是简单的,或许是繁复的,或许是多元的,或许是完满的,不管是怎么样的世界,都是由诗人自己构建的。海德格尔说:“作品存在意味着缔建一个世界。但世界又是什么呢?……世界绝非立于我们眼前的一个可见的对象。”只有能在诗歌中构建一个属于自己内心的,赋予人类未来的,满足一切想象的世界的诗人,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才是有思想、有灵性的诗人,他的双脚不仅仅站在这个世界之中,站在现实之上,而且能幻化出翅膀,挣脱现实,追逐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世宾说:“‘诗是世界的投影’,此世界并非现实的世界,而是指诗人建造的世界。也就是说诗人写下的诗(诗歌)是他内心中——也是他构筑中的诗意(诗性)的诗歌世界的反映。”2002年,世宾提出“完整化书写”的诗学理念;2015年之后,他在完善“完整化书写”的同时,把他的诗学理念延伸并深探进“境界美学”。“完整性”聚焦的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完整,让人类拥有健全的人格和思想,从而让社会、现实世界达到和谐与完整,“回到人自身,灵魂肉体和谐统一,警惕物化、异化对人的侵蚀,人不再孤零零散落在被喧嚣和欲望淹没的人间,回到世界的整体中”,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诗歌叫对现实进行揭露与批判。而“境界美学”则不仅仅是对现实的文化的“完整”的追求,而是他自身内在的对世界的超越,抽离出现实之外的,对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想象与建构。世宾这些年的诗歌创作,一直在循着他的诗学主张,孜孜地实践着。当我读到他的新诗集《交叉路口》时,我感到,他的诗歌又在他的诗学追求中走得更深远了,他对现实的叙写不是客观的、单纯的描写和阐释,那些对现实的关注,都是为了建构理想的诗意的世界。
世宾把“诗”和“诗歌”做了一个概念上的划分,又对“诗意”和“诗性”做了意义上的区别;对应地,他认为“诗”所呈现的是“诗意”的世界,而“诗歌”只能反映“诗性”的世界。“诗意”和“诗性”的不同在于,诗性是对现实社会的描绘与反映,而诗意才是现实之上的理想的、虚构的世界的遐想与构建。回过头来,我们看世宾多年前提出的“完整性书写”和近年来探索的“境界美学”,就在践行着从对现实进行揭露、剖析和反叛,深入到理想的、想象的、虚构的、超越的境界的过程与转变。
“诗人的职责就是创造一个区别于现实的世界,这个世界我们称之为诗性的、诗意的世界。”世宾用他的诗铺就着通往那个虚构的幻想的境界,世界之路上的每一块砖、每一颗草木鲜花,即便路途遥远,却坚定而准确:
只有拉远距离,你的眼睛
才能重新对焦
把枝枝蔓蔓从不成功的凝视
剪除——这才能呼应对等的真实
并使那失而复得的意志
在视网膜上得到准确的描述
(《远视》)
《交叉路口》分成了三辑,是按照诗歌创作的时间顺序倒叙排列的,从2020年的新诗,到2015年的旧作,时间横跨5年。这5年,世宾一直在往诗学的深远处趋近。第一辑是2020年的近作,意象更丰富,视角更独特,细小事物与宏大思想融合在了一起,这大概和受疫情影响的大环境有关,民众生活的变化与国际局势中政治的角逐,让人们的生活受到冲击,也让他在潜移默化中加深了思考,这一部分诗歌让我体会到了细腻的情感与深刻的思想相交融,哲思融入了日常,浸润了诗歌。第二辑主要是2018年和2019年的诗作(除了《树身上的结》和《毛竹》是2015年的),这些诗作回归现实的“及物”书写,有着许多细小意象的描述,视角细微而低矮,角度也细腻新奇,高远的哲思则不那么明显。第三辑是2015、2016年的旧作(除了《车八岭》写于2018年),抒情和哲理诗特征明显,我感到诗人执着地从现实的细微的贴地的书写中脱离出来了,试图让目光投向更高更远之处,直抒对世界的看法,对现实的抨击,极富激情与力量的张力。
书名选自该诗集的其中一首写于2015年的诗《交叉路口》:
如果它静止,万千世界
陷于空寂;如果它沉默
万物和它们的纠葛
将暂时得到停歇
这个时候,它无限接近消失
如果此时它暴动
隐藏的黑夜就开始沸腾
所有的执拗互不相容
交叉路口就来到书写的中心
(《交叉路口》)
多么虚幻而怪异的诗句,“它”是什么?“它们”是什么?在我读的这本诗集和世宾往日写的诗歌中,这样虚无而让我不知其所指的诗句我印象中并不多,这首诗里甚至找不到切实的意象,但是它神秘的氛围却格外有吸引力。“隐藏”和“黑夜”是世宾常用的词汇和意象,他总能看到隐匿之下的真相和黑夜之下的光明,像一把火焰点燃了黑夜和沉寂,让人热血沸腾,这大概就是选题“交叉路口”的原因,因为这是“书写的中心”。
世宾说:“诗性的展开就是必须面对时代‘深渊’,必须不断逼近时代的真实。只有在苦难中才能打捞出时代的诗性和诗意。‘深渊’就是时代的黑暗、疼痛和溃烂的地方。”他总能敏锐地洞见黑暗。但是,读世宾的诗,总能感觉到世宾是个“光明”的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力量,有着明亮、干脆的气势,写黑暗而让世界充满光明。“只有深处的黑暗/才可以让奔波的一生/平息”(《距离》),他不放弃黑暗,是因为相信光明,他在精神世界里始终构建着追逐着光明之地:“它不与你所在的世界重叠/却也从未远离。它听见你的呼告/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你现身”(《光明之地》), 在他的眼里“光把大地化成了光源”(《光从上面下来》),他相信“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众多的星光,依然在黑幕上方”(《黑夜》)。
世宾的诗歌总是站在普罗大众的视角与立场上,语言质朴、直白、口语化。今天我再来读世宾的诗集《交叉路口》,却感觉到了他不一样的变化和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在一步一步地往思想和诗学的更深处更远处行进,不停地向光明的世界前行的同时,“朴素”与“直白”是他始终不变的语言风格。
然而,在“朴素”和“直白”的背后,不仅有哲思,而且愈发细腻和敏锐,是我在读这本诗集时感受到的最大变化。他写蚂蚁“把一种付出当成宿命/并最终死在奔波的路上”(《蚂蚁》),每一只杯子“空虚的怀抱/同样来者不拒//如果有一天,它碎于时光或者使用者的大意/它所拥有的遗忘,也随之增加”(《每一只杯子》),他眼中的旧武馆“有足够的耐心和那不可言说的贪婪”(《旧武馆》),他看到祠堂是因为“深深的恐惧”才在蒲团上写满关于子嗣和财富的祈福词,而且 “许多牢固的东西,像遗训/再也经不起考验/此时,还没有人知道/角落里的一块砖/已经悄然松动”(《祠堂》)。他说偏执的女人“她的敌人不是丈夫、孩子/她在与一个未明的人较劲”(《偏执》),偏执是自己的心病,自己与自己较劲。他在《镜中的父亲》中反复玩味“头发”,最后说曾经未完的壮志“已经不重要了,却难以割舍/因为他清楚,那一切/已难以实现”,凄凉惆怅,又有着无奈中的释怀。
他从不在一首诗歌中用反复的意象叠加,他喜欢用单一意象阐释,或者用一个中心意象引申几个关联意象。这些意象或许细微而零碎,但在他的笔下却不像现实主义的日常白话诗那般鸡零狗碎,他只是俯下身低下头,从细微而渺小的视角切入,然后展开无尽的想象与关联思索,他的思维是开阔广博的,他脑海的世界很大,或很深,跌入无底的深洞,不停搅拌搅拌,牵引出深邃而奇炫的想法,让这些意象富含着很深的隐喻。
不知是受客观因素影响(比如政治、文化因素),还是诗人们背景经历限制,如今的诗坛,主流平台上充斥着大量以风光自然为题材的诗歌。写游记,写怀乡诗,写乡土文化成了大家热衷的主题,即使是隐喻也要用田野乡间湖泊中的自然风物作意象。诗人们似乎忘却了自己每日生存的城市空间、现代化社会。而世宾的视角就始终关注城市周遭与市井杂碎,在他的诗集里,有《钉钉子》《墙》《桥》,还有新兴日常社会现象,比如《中国网红》《自拍的女人》,以及细微景观的哲思,比如《树身上的结》《墙头草》。他喜欢把钉子、墙、草等等常见的细微事物赋予拟人化表现,或抒情或叙事,或者最后说说理,总之它们都是有生命有思想的个体,能感知能体验。他写《废品收购站》,不写废品收购站的人,不写底层人民的艰辛,而是写“废品”本身,写它们的“没落”和“改造重生”,如果“废品”是人,或者一些人、一代人,没落和被抛弃多么让人唏嘘,但“让废品们重生”又让人感到希望,可是,他说的是“手推车进进出出/仿佛在引渡/让废品们重生”,“废品们”是被动进出的,不仅没有主动权,而“仿佛”又增加了不确定性,“重生”似乎只是假设和幻想。
他写《崩溃》《坍塌》,也写各种都市人的常见疾病。《疾病》《痛风症》《咳嗽》《眩晕症》《失眠》这几首诗有些异曲同工,其中我认为最出彩的是《疾病》,“但疾病会随时宣布你的管辖失效/像一个隐藏了许久的自我/突然现身,告诉你它的存在”。疾病拟人化是他常用的手法,它就像个对手、敌人、侵略者,与你抗衡、争斗,争夺着管辖权。这大概也是许多人遇到的无能为力的黑暗,世宾的诗歌充分认识到疾病的“生命力”,并清醒地知道它的威胁和带来的无奈,但是又总是有与之抗衡的勇气。
读他描写疫情时期的诗歌,没有看到疫情中心的风暴,没有看到歌颂感动,也没有看到批判时局,反而看到了看似与疫情无关的、与人类无关的自然世界,看到了雨、鸟、树林,“它们不去/理会外面的生死,或者/正因为理会,它们才/生长得如此葱茏”(《秘密》)。他用自然生物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生机勃勃的自由生长,反衬生活的停滞和时局的动荡,带着反讽的意味。
“隐藏”和“隐匿”是他惯用的书写意象,我读到了在隐藏之下的真实和公正,正是世宾一直的精神追求,就像“星空有时消隐于云层/但并非屈服于暴力/当它重新打开,即有明确的判词/打在一览无余的空中”(《星空》)。我们的平常所见也许并不是真实,“意外才是真正的真实”(《眩晕症》)。代表着我们每个人一生的档案才是最大的讽刺, “纵使它默不作声,却是某人/一生经久不息的风暴……它依靠秘密,连接了过去和未来/有时它又依靠自身的偏执/保留了片面的真实”(《档案室》),它是如此的片面,却“记载”了人的一生。“至于真相,往往就在背后/却越走越远。他们无论/走多远的路,流多少汗/只是为了回到他消失的原点”(《阴谋论》)。
世宾的诗歌,既有个人经验又不缺乏历史经验,常以个人经验切入,让人感到亲切与共鸣,又从历史经验中展开、伸发,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直白的语言与日常的景象总能让人一眼就看懂诗歌的意思,但是读到结尾,又总会一顿:“我真的读懂了吗?”。
阿多诺说:“只有那种能在诗中领受到人类孤独的声音的人,才能算是懂诗的人。”我想,世宾就是这样的诗人,他能看到黑暗,也能看到光明,能看到现实,也能构建理想,他的世界不只是今天身处的一切,还是虚构的一切,看得到隐匿之下的真相与真实,才能虚构一个在未来的真实世界,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相信语言,相信诗歌具有清洁、“澄明”和召唤的功能,能够剔除他作为普通人身上携带的太多的索要、畏惧、计较,甚至眷恋、渴求。
他来到交叉路口,站在书写的中心,让黑夜沸腾。
温咚荻,90后,华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在读。诗歌处女作发表于《诗刊》,在《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西部》《青年作家》《广州文艺》《镜海诗刊》《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诗歌及文学评论。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