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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丨《血脉——东深供水工程建设实录》:但见东江送流水

更新时间:2022-06-07 作者:谢有顺来源:文艺报

每拿到一本书,我的习惯是先读前言后记,当我读完《血脉——东深供水工程建设实录》一书的“引子”和“尾声”之后,就觉出了陈启文这部作品极为重要,不仅扎实深厚,文字上也写得从容自如、情深意长。我平时并不喜欢读报告文学,不少报告文学都脱不开堆砌材料、盲目升华的套路,既缺乏文学应有的笔致,也少了对所涉主题的深思;而阅读是一种契约,是建立在对作者和文字的双重信任基础上的,一些报告文学过度抒情、夸饰的文风,使得作者对所写对象的复杂性缺乏警觉和辨析,少了平等心和人间情,真实感就会大打折扣。好的报告文学应是材料和审思、头脑和心肠的结合,二者不可偏废,才能不流于“报告”而成真正的“文学”。

《血脉》堪称是示范性的作品。很显然,对于天天可见的东江水,对于东深供水过程的调查与寻索,陈启文有很多话想说,但作为一位报告文学写作的名家,他最可贵的是懂得节制和限制自己——有沉默的部分,文学作品才有想象力;文字下面有潜流,精神才有回旋的空间。陈启文深知,尽管这个伟大工程仅仅过去了不到60年时间,但工程中很多细节、场景、故事、人物已难以复原,更为动人的部分可能也已经散失,看到了这一点,作为这一工程的书写者才会心怀敬畏之心,给未知的人与事留白,而那些空缺、沉默的部分,则构成了《血脉》一书的精神底座。陈启文说,“我想要追寻又难以追寻的,他们现在星散何处,如今一切安好?”“面对东江,四顾茫然,又让我在茫然中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这种追寻中的茫然和惆怅贯穿《血脉》一书,甚至为陈启文的写作划定了精神边界。于是他在写任何一个人、一段历史时,都不再让自己的情感或判断涨破自己的笔端,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了解的这个人,只是这个人的一小部分,自己所写到的这段历史,也只是一些历史的碎片——在一个数万人参加奋战的伟大工程中,自己所写的不过是历史肌理中的一些毛细血管,它在诉说历史,却远非历史的全部。

《血脉》是通过写出来的部分在向那些更多写不出来的人和事致敬,并且告诉世人,即便没有被文字和影像记录的那些人,他们也绝不是随风飘散的历史尘埃,而是汇聚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在人心里被铭记的,才配称之为永恒。

这个大视野的建立,使得陈启文把水放在生命中、把人放在人群中、把工程放在历史中来书写。他不是孤立地写一个工程,也不是简单颂赞工程的意义,他是借由工程写水的文化、人的意志、精神的融合。这是水的故事,也是意志的赞歌,更是精神强力对各种物质匮乏、制度藩篱的超越。这个让高山低头、河水倒流的广东历史上最大的水资源调配工程,跨越了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代,也连接了内地和香港两种社会制度,它不仅是解决香港水危机的民生工程,背后也潜藏着难以言说的同胞情。那条命运相连、无法分割的精神纽带,才是东深供水工程真正的河床。当年的主要决策者周恩来说,“应从政治上看问题”,而对于更多参与这项工程的小人物而言,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政治”,但他们多是广东人,对一水相隔的香港既有亲情,也有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深知身处郁热的南方,缺水是多么难熬的苦,他们不愿看到生活在海边的香港人天天看着水(海水),却喝不上、用不上(淡水),他们要为同胞解危难,所以苦干、牺牲、不惜代价,希望尽快供水给香港,这就是真实的人心、人性。

陈启文写出了这种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他当然也做了深入的调查、采访,像一个专家那样研究了这个工程的历史沿革,所以,你能在《血脉》一书中看到建立在实证基础上的专业精神,而这正是报告文学写作的命脉之一;事实是一切“实录”性作品的灵魂,而实证和专业精神就是要把这个灵魂落实、落地。这些出色的写作能力在陈启文过往的写作中已被反复验证。而我更想强调的是,除了材料的实证,陈启文还写出了历史中的人,那些平凡人物的人间情,以及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点一点累积起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和意志。他笔下的历史是有肌理和血肉的,他笔下的工程是一铲土一铲土、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这些土和砖就是每一个平凡的工程人每一天的生活和付出,那些长流的汗水、晒黑的皮肤、厚厚的老茧,那些伤和血,那些无法言传的身体的累和亲人分离的苦,陈启文一视同仁,让他们都有机会站出来说话,他们都是东深供水工程共同的缔造者。

所以,《血脉》不仅写了曾光、麦蕴瑜、周日方、刘立军这些决策者、指挥者,他还写了大量像王寿永、何霭伦、李玉珪、王小萍、陈立明、刘耀祥等年轻的平凡人,他们在工程中付出,也在工程中成长。把这些平凡人物立起来,写他们的生活、心事、矛盾、转变,这是《血脉》中动人的段落。我尤其感动于陈启文写到86岁的王寿永至今还保存着当年用过的那把磨得发黄的老式计算尺,这是无法磨灭的记忆,也是一个计算精神成长的隐喻。王寿永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参与了一个绝不普通的工程,而在普通人身上挺立起一种不屈的意志,让我们在伟大工程中既看到制度的力量,也看到人心的力量,这是《血脉》真正的写作意旨。人心可以超越制度,这也是东深供水工程的施工场景可以感动世界,并能够凝聚起港人感情的原因所在。

但见东江送流水,其实它也送感情、送温暖,水再软,也软不过人心,而《血脉》最终想说的是,那些被水润泽过的人心,才是这个世间最柔韧、也最坚不可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