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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化时代的文学之光

更新时间:2022-04-14 来源:《江南》

▲主持人

陈培浩(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观察者

孙绍振(文艺理论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邓一光(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林 滨(出版人,海峡文艺出版社社长)

陈银生(医学博士,中山大学肿瘤医院副主任医师)

张晓冰(法学博士,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姚斯青(作家、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中法学院讲师)

李四顺(音乐人,六甲番乐队主唱 )

丘国新(设计师、编剧,海丰日日咖啡馆主理)

唐 睿(知名作家,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

王威廉(知名作家,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杨丹丹(文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李 晁(知名作家、编辑)

邱 田(文学博士,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

林培源(知名作家、青年评论家、暨南大学博士后)

陈润庭(青年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在读)

高 翔(青年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在读)

吴 纯(青年作家、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硕士)

马 亿(青年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在读)

背 景

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技术允许人们利用碎片时间处理信息,人们的时间也被技术切割成碎片。就连人际关系也被重塑,同处一个办公室的人们不再当面交谈,而是通过社交软件进行沟通。文学同样如此,长篇大论读不下去,鸡汤短文看得津津有味……因此,这个时代被称为“碎片化时代”。什么是碎片化时代的社会特征和文化特征?阅读和写作如何在碎片化时代保存自身的整体性?在这个碎片化时代,文学还有光吗……本期“非常观察”栏目特邀陈培浩教授主持,由他广泛邀请来自文学、医学、法律、音乐和艺术界人士,就上述话题展开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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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今天的时代被称为“碎片化时代”,您如何理解这种“碎片化”的社会和文化特征?

孙绍振:将我们时代称为“碎片化时代”这个说法可能也不太全面。如果说我们时代越来越多通过手机和电脑来阅读就被称为“碎片化阅读”,这种说法是非常不全面的。因为我们正规的教育,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等主流教育模式都不是碎片化的,而依然是系统化的。当然,非专业的阅读常常是碎片化的阅读,特别是关于社会热点、文体新闻等方面,这些非专业以外的阅读常是碎片化的。碎片化阅读并非都是负面的,它有它的好处,就是我们可以将碎片时间利用起来。比如在机场排队,排队的时间很长,这个时间拿出手机来浏览新闻、资讯,及时掌握世界动态,再好不过。我认为,今天,一部手机就是一部百科全书。我过去写文章,光是查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拉伯雷等作家的出生时间,就需要去找书、翻查字典,非常麻烦,现在一打开手机都有了。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评贺知章的《咏柳》,提到贺知章是个贵族。有人就说你怎么知道贺知章是贵族?纠缠不休。现在我们只要打开手机一查,就知道贺知章在武则天证圣元年(695年),中了乙未科状元,官拜工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说是贵族一点都没问题。我们必须承认,碎片化阅读作为系统性阅读的一个辅助,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便捷发展相当有利的一个手段,我们绝对不能轻视它,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且是我们时代的特征。但碎片化阅读还有它负面的东西,一些明星炒作,比如饭圈文化的流行,也是碎片化阅读造成的。很多碎片化资讯,都是假消息,这也需要我们甄别和判断。

邓一光:大多对碎片化时代的描述,关注的是电子网络阅读的信息弥散所产生的社会和文化特征,这当然会让人们逐渐失去对自我与世界的深度观察和描述的欲望,但也要看到,资本和科技正在形成新的宗教网格,建立越来越细密的边界,人们身处此中,必然失去与自然世界和完整社会的联系现场,难以获得相对整体的观察,同时日渐丧失整合自己的能力,这才是碎片化最大的威胁。

唐 睿:对我而言,碎片化时代的社会和文化特征是,我们每天都被海量的信息包围,而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里,我们可能相对比过去通讯科技和网络尚未如此发达之时,更难以将信息转化为知识。出现这个情况,首先是因为信息较过去丰富了许多,结果去芜存菁的工夫,也较过去多了。其次是因为过往我们所信赖和依赖的知识把关者,例如学者、专业刊物的编辑、教育工作者、具体经验的专家,替我们将信息转化为知识,他们的专业话语权和影响力,随着网络发展而相对减弱了。这现象从积极方面而言,可能会有助各种知识的开放讨论,有助新知识诞生;但从消极方面讲,就可能会影响到这些昔日的知识把关者,需要花更大的力气,去吸引大众认同他们的专业,间接影响到一些文化和知识的传播变得庸俗化和商业化。今天的我们,仿佛比过去知道得更多,掌握到更多信息;但同时我们又会为自己身上这些丰富却略欠底气的知识而感到惶惑。

王威廉:这个时代的碎片有很多种,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甄别分类。一种是社交软件对日常生活的侵袭,切碎了上班与下班的阻隔,让一个人可以支配的生活时间变成了碎片。另外一种碎片就是全媒体时代的文化生产变得没有门槛,产生了大量的意义匮乏的信息碎片,而在过去的年代,这样的碎片将不会进入到公众的视野当中。还有就是很多智能软件产生了大量的过程阶段的信息沉淀,这些信息沉淀,在大数据时代将被人工智能重新利用,甚至被当作信息“油田”。归根结底,这些碎片的呈现是文明转型时期的产物。其实,人类社会一直都有信息碎片的存在,只是没法以这样的规模保存下来,只是说现在的科技让这种碎片得以保存,而未来,这些碎片应该会被整合进新的秩序,释放出新的能量。

杨丹丹:“碎片化时代”也许是一种假象和假想,“碎片化”也不是当下社会真正的特征,更不是主流文化和价值。实际上,“碎片化”只是当下个体在新媒介兴起和引导下产生的一种精神体验和情感结构。具体而言,是指微信、微博、FACEBOOK等社交媒介对个体生活的介入,以及大数据技术对个体生活的掌控,使个体对历史、时代、社会和他者的精神体验方式和情感结构发生了改变。个体对自我之外的其他事物的认知方式、思维范式和阐释路径呈现出明显的“数字化”和“大数据化”特征,而“数字”和“大数据”的显现特征之一就是海量、动态、有效信息少、难以分析等,这就造成了人对外在世界认识的模糊性。如果想清晰地呈现历史、时代、社会和他者,就需要辨析出个体与它们的完整因果逻辑关系,但“数字”和“大数据”恰恰抛弃了因果逻辑关系,寻求的是不同事物之间的相关关系。这样,在“大数据”的操控下,个体只是与自己相关的事物发生联系,与自己无关的事物无法以数据化方式出现在自己的视域内,完整意义上的历史、时代、社会和人在个体的精神世界消失。因此,个体认识的外在世界就是一个片面的、碎片化的世界,个体对其理解呈现出横截面化、分段化、分时化的特征,精神体验和情感结构也相应地发生碎片化。但隐藏在数字和数据背后的世界、时代和社会仍然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如此而论,“碎片化时代”和“碎片化社会”只是一种假象和假想。

李 晁:我想“碎片化”的形成可以推到更早时期,譬如伴随工业文明出现,人的社会分工就开始细化,并延伸到社会的其他领域,如今每个学科与行业都在朝着越来越纤细的触角延伸,这种延伸带来的是彼此之间联系的减弱,尤其信息时代,这种隔绝感更为深刻,它几乎带来了生活方式的全面转变,它让一个人不需要过多地依靠他人,我觉得这正是“碎片化”带来的征候,它从社会大分工上隔绝了一种广泛的联络,它彰显的是“大机器”的高效统一,而不再是个体的有效连接。不仅社会分工如此,艺术上也早就显现了这样的无力感,在塞尚那个年代,他就总说,与过去伟大的画家相比,他缺乏完成之力,在他的时代,只能绘就部分。整体创造的文明一去不返。而部分不再需要明显的组织,它们趋向于另一种东西,无须完成,无须结束,无须做出结论。这同时也像一种洪流,碎片的洪流,人对事物的认知正在往局部里延伸,越来越专业,但这带来了整体视野的缩小,是桎梏,这需警惕。

李四顺:首先有“碎片化”的时间的觉察肯定是想在流逝的时间流逝的生命里抓住些什么的群体;所谓的“碎片化时间”就是人的思想能从任务性的状态抽离回到由自己支配的时刻。但是也许你的身体还是在社会工作的运行之中,可能开会前在等着电梯,在出差的飞机上,或者赶地铁的队伍中,又或者下班的共享单车上。所以碎片时间依然是人的半自由状态,这个时候你没完全放下“本我”去进行专注集中的探索学习,只适合你做发散的思维漫步。碎片时间不利于阅读和记忆,但是,能够思考和把头脑里各种事物进行加工创造。这种社会背景催生出许多独立电台、播客、贩卖胶囊文化的自媒体。它们能天南地北地介绍新鲜的文化新鲜的领域,或者带你去瞻仰某些概念,在门口赞叹,满足了现代人在晦涩的日常中那点闪亮的求知欲或者说缓解了现代人的知识焦虑。

章国新:每个时代都有其“碎片化”的表现,如现在已明日黄花的“杂志”,我们从名字就看出其“碎片化”特性,只是今天的“数码碎”比之前的“物理碎”碎得更明显且细致。

马 亿:社会的碎片化和个人的原子化应该是文明发展到某一个阶段的必经之路,社会阶层的分化、贫富差距的加剧、生活方式的多样化、乃至价值观的多重撕裂等等层面,都加剧着这种“碎片化”。“文化特征”这词太大了,我只能用我自己观察到的两个“小词”来概括:“多元”和“反转”,即“谁也管不着谁”和“你以为的很可能不是你以为的”。因为一切都是碎片,没有“全貌”,也没有“真相”。

邱 田:梁实秋写过一篇《利用零碎时间》,内容是奉劝年轻人利用短暂的闲暇时光多读点书,莫要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然而这文章放到今天却有点不相宜,因为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似乎一切时间都是零碎的,已经很难有不受任何干扰的整体性时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我们已习惯被干扰、被打断,被无数相关或不相关的信息所湮没。一方面,工作与生活的边界越来越模糊,科技的便捷使现代人无所遁形,我们找不到一个不被信息、电话、邮件追踪的庇护之所;另一方面,大数据带来的各类算法与推送层出不穷,海量的信息将现代人紧紧包裹,我们在文章、视频、短消息和广告链接中不断切换。“脑机接口”虽还未真正实现,但每个人都恨不能将人脑变为电脑,随时化身为一台多任务处理器。现实愈是忙碌,世事愈是纷杂,人们愈是希望能够营造一方“自己的园地”,而阅读无疑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一条捷径。

陈银生:说到碎片化,作为一个医生,我的时间确实被各种任务剪成了碎片:门诊、会诊、手术、会议、研究……此刻,结束了7个小时的手术,歪着无法扶正的脖子瘫坐在不开灯的办公室。来不及倒水喝,先习惯性地掏出手机:7个未接来电,11个钉钉待处理信息,49个未读微信和一堆闪烁的双十一推送……突然想起小学三年级那个周末,大概下午4点钟光景,我光着脚丫半趴在老屋瓦房木框窗台上,就着窗外横浸入屋的斜阳翻读着从爷爷木箱子里找出来的线装本的《武林轶事》,书本散发的霉味丝毫不影响那个年少的我脑海里激荡的新奇甚至激动。现在想起来,这似乎已经是古老的纸质阅读记忆。确实,我有很久没有再阅读纸质的文学作品了。这究竟是我的工作性质所致,还是这个碎片化时代,有太多可以替代文学的游戏、视频导致的?兼而有之吧。我想,所谓碎片化时代,就是当你拿起一本书,读了不到半页,就被各种各样的APP所吸引。技术为我们打开了无数的空间窗口,一群同事待在办公室,各自刷着手机,他们的精神各自被不同的世界所占据。我们每个人的时间被剪成了碎片,人与人之间也被分割成碎片,丧失了成为整体的可能。可是,当我作为医生站在手术台上时,我不能是一个碎片化的人。手术台上的医生,暂时脱离了手机和世界,我们只能用完整的时间去使病人变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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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今天这个时代,电子阅读已经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有人甚至坚定地认为电子阅读将取代纸质阅读。电子阅读在您的阅读中重要吗?您认为从纸质到电子阅读的变化,仅仅是介质的变化,还是介质本身也影响、塑造了阅读?

孙绍振:电子阅读和纸质阅读是两种阅读,电子阅读的出现既是技术进步,也是社会趋势。在我的研究中,还是比较多借助电子资源。我过去写一篇关于余秋雨的文章,涉及到一个词,我说搜遍了《四库全书》找不到这个词。我的老同学,在一个重要学术刊物当主编,他说你不要吹牛了,你怎么可以去搜四库全书呢?我说你太愚昧了,《四库全书》就在我的电脑里,输进去全出来了。可见我的老同学那时还没有掌握使用电子资源的方法。电子阅读对我来说主要是作为工具使用,我的深度阅读、经典阅读还是通过纸质。我相信介质变化一定会悄悄地改变内容,但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这种改变并没有那么可怕。

邓一光:我通过电子数码浏览器阅读少量文章和禁书,有纸质书不会选择这种阅读。介质的变化会重新定义阅读,甚至于,将来的写作和阅读方式也会因为介质而改变,科技会提供新的植入式介质,淘汰靠大脑枕叶处理文字成像视觉信息的写作和阅读方式,通过额叶的意识功能组织来完成“书写”和“阅读”。

林 滨:电子阅读在我们的阅读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多的时间。“碎片化”时代多多少少改变了我们的阅读习惯、影响了我们的阅读品质。电子阅读在我们的阅读生活中是否重要,由阅读需求决定。当我们的阅读是为了获取信息,电子阅读愈发地重要了。大量的信息内容依靠电子媒介得以更快传播,使得我们获取相关的信息更加容易;互联网时代的算法手段,使内容的投放更精准,我们喜欢的内容与我们的连接更加直接便捷。电子介质的出现,影响了阅读的时间、速度与质量,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阅读。一是,非专业化的阅读始终在我们的阅读生活中占有比较大比重。这时我们往往采用更方便、更有效率的阅读方式,此间也不知不觉地参与了碎片化阅读时代的建构。二是,当进行专业性的阅读时,一定会采用与之相匹配的阅读方式展开,此时纸质阅读的效果应该是优于电子阅读的。然而,科技发展中形成了以用户需求为导向的服务理念,也使得负载内容电子介质更加友好,能服务专业化阅读需求的功能愈发强大。因此只要养成了专业的阅读素养后,纸质读物和电子读物本质上就没什么差别了。显然,电子阅读将越来越有市场。

邱 田:通勤的地铁上、夜间的航班上、候车的大厅里,在追剧、发呆、睡觉、打电话的人群中总是夹杂着几个读书的人,有人读纸本,也有人读电子版。文学课堂上,一班学生齐齐整整地面对着手机、iPad和电脑的屏幕阅读。对Z世代而言,纸质阅读真的已经退场了吗?与零零后的讨论中他们一致地摇头,“那种经典的作品还是会买一本纸本的”,所以他们宿舍多半放着《活着》或《平凡的世界》,再不济也有一本《白夜行》。过去称有文化传承的家庭为“书香世家”,那种松烟墨独有的香气现代自然是闻不到了,然而与冰冷的电子屏相比,纸本的气息仍是独特的。新书到手总要先摸摸、闻闻,冰冷的、柔软的,雪白的、暗黄的,沉重的、轻巧的,每一本书、每一个作者都有属于你的独特记忆。有些闻起来有木头似的暖意,有些则带着印刷厂冰冷的工业气味,旧书的气味又与新书不同。书籍的物质性影响着读者的阅读体验,从小阅读纸本的人与阅读电子屏长大的一代想必也是不同的。纸本的阅读记忆里不仅有内容,你会记得某一文字在某书的三分之一处,记得你的勾画和眉批,记得阅读时翻动纸张的感觉,甚至记得当时空气中的味道。电子书籍很难建立整体性的阅读记忆。

王威廉:电子阅读当然重要了,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样,每天面对手机、电脑屏幕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面对书本的时间。介质本身肯定会塑造阅读,但是坦率地说,目前的电子阅读还停留在一个比较初始的阶段,相对不是很舒适,随着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它的体验感将会更好,带来不逊色于纸书的阅读体验,甚至超过纸质阅读的感受。这种介质的变化也会有不变的一面,比如将会继承纸质书籍形成的对于知识的逻辑、结构与系统。

林培源:有段时间我着迷于电子阅读,特别是在iPad、Kindle等平板电脑、电子阅读器迭代更新之后,但这个习惯很快就被丢弃了。因为做学术的缘故,我时常要阅读从网上下载的资料,一般是PDF格式,我都是打印出来,阅读、做笔记。需要摘抄的时候,再将电子版的字句复制到笔记软件里。对比之下,打印出来的纸质版更能让我集中注意力,而不管电子阅读器宣传得如何“还原”和“保真”,于我始终效率不高。如果是纸质书,我还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出相应的电子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电子阅读可以取代纸质阅读。我们再也无法像前辈知识人一样只做卡片检索,更多地依赖信息技术、数据库和数字人文等带来的便利。因此,电子阅读对我而言最大的好处在于便于保存、检索。我们在微信上阅读的那些爆款文章,很多时候落到纸上不堪一读。为什么这么说?这里面涉及一个介质的问题,微信排版有一定的版式,有时为了追求阅读快感,排版人会将一句话掰成三四行,而且经常是不加标点的。这是一种轻浮和粗浅的阅读方式,长期浸淫其中,会渐渐丢失深度阅读和思考的能力。这是非常可怕的。所以,介质是会影响和塑造阅读的,这点我深信不疑。

姚斯青:由于方便检索、携带及存储的原因,电子阅读确实在我的科研生活里占据了越来越高的比重,但是翻阅纸质书的快感和诱惑对我来说也是始终存在的。可以说,书的物质形态,包括尺寸、字体、纸张质地、版式设计和拿在手中的触感与重量,这是一种低维度的、可能无需理性整理的感知记忆,却始终和书的内容紧密交缠,这是电子屏幕难以提供的。另外,我拆封阅读后留在书上的购入时间、标注、折痕、书签、随手画下的涂鸦,甚至是不慎洒上的茶渍,似乎都是书接受了我的驯化、渐变成“我的书”、融入我的思想的一种过程。基于对上述体验的迷恋,同时也作为一个重度图书馆空间爱好者,我想介质本身确实是会影响阅读感受与习惯的。对我来说,图书馆像永远变动的花园,在书架间的翻寻,或者漫无目的闲逛,带来偶然发现的惊奇感,是“信息检索”所无法提供的妙趣。并且,好的图书馆会意识到自己是知识殿堂而不仅是分类储藏室,所以那些空间会有意营造被人类智慧所包围的神圣感,这种神圣感同时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周边相同的阅读、求道者所营造出的公共静默;但是另一面,我们仍然可以通过观察书桌上摊开的那些书来制造邂逅和交流,而窥视别人的电子屏幕则会被认为是粗鲁无理的。从这里进行观察,电子阅读似乎在模拟信息茧房中的私密感,似乎是种退步;但是如果忘掉传统图书馆场景的记忆,当我们可以方便地在万维网上自由地和阅读了同一本书的他人相遇时,阅读行为的社交属性无疑又变得比以往更强。如果我们将这两种记忆都抛弃掉,而畅想回到印刷术发明以前,甚至是纸张发明以前呢?阅读和书写对商代的人来说又意味着怎样的体验?所以,我认为无法简单评价介质的改变带来的效果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李 晁:首先我觉得要分清一下闲耍的阅读和有效的专注的阅读,因为就前者来说,每个人的电子阅读量肯定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甚至是唯一的,而后者才可能彰显纸质和电子阅读之间的拉锯。就我个人而言,专注的阅读还是以纸质为主,这可能出于习惯和依赖甚至出于一种仪式感,更重要的是,纸质阅读还出于生理的需求,譬如眼睛对光的感受。几年前亚马逊做过一个调查,电子阅读量已经占据了极大的市场份额,且前景仍然迅猛,这是来自数据的事实层面,但今天如何看待纸质阅读和电子阅读的重心,还在于阅读的效力,而不在于它的介质,但介质本身确实可能影响阅读,甚至影响思维模式,比如我们在某段文字下画线或做笔记,如今的电子介质虽然也提供了这样的便利,但要知道,一个人实际用笔在纸上画线、写字是不同的,它更有质感,更有参与的专注。纸质阅读,相对提供了慢速的转化过程,它会容纳更多思考。但我担心的其实是这样的趋势,已经成为部分现实,电子阅读的无限覆盖会造成一种介质上的垄断,即新作品的发表和出版以此为唯一途径。

李四顺:在公共场合我的手机里也会有下载的书可以看,而夜晚在家里,我更愿意泡杯茶,临窗翻阅,周末早上我也会带上实体书去楼下的咖啡馆阅读。感觉眼光投射在荧屏和投射在纸上的感受还是有所不同。荧屏上看书只剩下对文字的关注,偶尔电子产品无孔不入的插件也会影响阅读,影响文字的质感。但是实体书带着作品本身的重量,油墨的气味,纸张的触感,让阅读增加仪式感。比如说一份牛排装在可口盒子里和摆在骨瓷的盘碟里对食欲肯定是有影响的。

张晓冰:翻阅历史,我们看到,文字的载体已经经历了陶器、兽骨、青铜、玉石、竹木、丝帛、纸张、电子存储等介质的演变,未来可能还会有体现社会发展与科技进步的新载体出现。纸质到电子阅读,实际上只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一段缩影,究其性质,可能更多地取决于个体自身的阅读习惯、对新事物的接纳程度、专注力、思考方式,甚至包括个体的自我认同等等。对于网络原住民的青少年来说,他们可能未曾经历这一转变,电子阅读本身就是属于他们时代的介质,就如纸张般有触感。于我而言,电子阅读仅仅是介质的变化。阅读文献时,我更喜欢同时使用多屏幕打开多篇论文,快速分类为必读文献及参考文献,利用阅读软件自带的画线、高亮功能来做读书笔记,并按照专题存档。当我们难以为自己构建一座纸质图书馆时,电子图书馆也不失为一种浪漫的想象。

章国新:如果你认为阅读重要,那么生活在这个时代,电子阅读就必须是重要的。目前,电子阅读最大问题是电子设备没电,但这个问题迟早会被很好地解决。介质与阅读的关系,有各自独立发展的一面,也有相互影响的一面,追求阅读量的文字作者和编辑,会不断优化句子、段落、排版,以企图让读者读得更舒适。这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显然不再认同出版人陈侗、鲁毅写在《午夜文丛》里的这个观点:“阅读的快感从来都不是由轻轻松松的作品带来的,跨越作家们有意设置的重重障碍和空白地带,体验一场精神磨难,那才叫真正的满足。”阅读受介质影响和塑造无可厚非,在以前纸张和印刷术未被发明出来的竹简时代,我们的书写被塑造得何其简约,由此还发展出一种“汉简书体”。再举一例,在那个连个纸片儿和文字都没有的时空,我们的信息传递、传承是用摩斯密码和歌谣。

高 翔:虽然我也不认为电子阅读终会取代纸质阅读行为,毕竟媒介的发展史告诉我们,一种已经存在的媒介似乎很难死掉,更可能的方式是,它们存活,占据一个领地,实现与其他媒介的功能的区分,比如电视和电影,电视更加占据“纪实”,而电影则倾向“虚构”。这种区分当然并不完全稳固,但它的确是一种倾向。所以在我看来,也许电子阅读和纸质阅读也会照此行事。至于电子阅读,它在我的日常生活中确实越来越重要。人的流动的频繁,不知道算不算是当代碎片化的一种体现,起码我经常在高铁上感到“身首异处”。对于那些需要不断迁移的人而言,纸质书是一件奢侈的行李,它意味着增加你的行动成本。而电子书的便利,不只是携带,而且它越来越易得,有网络的地方,你就拥有一整座图书馆,电子书收藏癖似乎已经快要赶上纸质书的风头,除了它不能让你占有你心爱作家的签名。这种易得会不会将我们培养成阅读上的“渣男”?随便的占用和丢弃、零存整取式的理解、功利、漫不经心……这些情况也许都会在一段时间内加剧,人们一边大嚼薯片看真人秀,一边在电子屏幕上轻轻滑动一页纸,“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这金句不错,画线分享。你收到一条新的微信。

马 亿: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电子阅读目前在我的阅读中非常重要,但这是事实。就以我为样本来分析,我相信自己绝不是特例,每天上下班在地铁上的通勤时间、工作中的“摸鱼”时间,以及下班后到睡前的这一小块时间,就是我有可能进行阅读的所有时间。在前两段时间里,根本不具备进行纸质阅读的条件,而最后这一个时间段,每天下班就已经心力交瘁,只想躺在床上刷刷手机就洗洗睡,想要慎重其事地拿出纸质书来读,似乎也比较困难。我觉得介质本身肯定会影响阅读,至少在我身上是这样,在进行电子阅读的时候,我不自觉地会加快翻页的速度,即使是一些微信公众号上推送的所谓严肃短篇小说,也没什么耐心逐字逐句地看,粗略看一下开头、语言、叙事的节奏、结尾,基本就差不多了,该点赞点赞,该转发转发。我当然也明白这样粗浅的阅读价值不大,但是想要在电子阅读中研究什么严肃的问题,我觉得这事儿也挺扯的。所以我的习惯是,如果发现值得研究的书,我一定会买来纸质书,利用周末和假期的整块时间进行深度阅读。

吴 纯:电子阅读在我的阅读中占的比重不小。有时想了解一本新书,我会点开手机上的试读章节,如果那本书足够吸引,可能会继续浏览更多的章节。我曾在电子阅读器上看完过80万字的长篇小说,从阅读感受上说,只要是符合个人化习惯的需求,任何一种载体都是可行的。当工具化概念总被上升到一个位置,文学生产复杂的、巨大的中间环节,才是关于介质问题应该考虑的对象。从读者的角度而言,过度地将注意力放在介质上,期待工具的规范化,难免不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自我工具化的过程?当阅读主体失去自主性,阅读随时都能受到介质的干预和破坏。介质本身不会塑造阅读,观念才会塑造阅读。

陈润庭:电子阅读在我的阅读中确实越来越重要。我在电脑上阅读大部分的文献和论文,但喜欢的论著和文学作品,我还是喜欢纸质阅读。电子阅读带来的并不仅仅是阅读介质的变化。在阅读活动开始之前,书籍作为一个物,就已经和我们产生关联。厚薄、装帧、纸质、排版,不同书籍的质量轻重,其实都构成了阅读活动隐性的部分。作为物的纸质书,是不动的。它不会来寻找我们。想要读书,我们要去找它,携带它,翻阅它。即使是一个富翁,他想要随时随地读一本书,最方便的方式是让仆人带着那本书,而不是买很多册相同的书,放在家中各处。电子阅读带来的“轻”和“碎片化”特征,并非偶然。与电子阅读相伴而生的是云。我们现在可以通过电子设备,从云上随意抓取文本。摆脱物质载体的禁锢,文本的复制是免费的。阅读变得方便的同时,也变得轻贱了。很难相信人会对一个轻贱的行为保持敬意,毕竟它连一个物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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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纸质文学刊物在这个时代已经十分边缘,微信公众号等文字阅读型的移动互联网时代阅读平台,加剧了文学刊物的边缘化,还是为文学刊物的二次传播提供了新的契机?

林 滨:文学刊物的边缘化已经是当下时代的事实,这是文学在这个时代所处位置的一个反映。微信公众号等文字型的移动互联网时代阅读平台的出现与运用,拓宽了文学刊物的传播渠道,从而为文学作品被阅读、被认知等提供更多的可能。很多文学类的微信公众号导读作品、介绍作家,起到广而告之的效果。一个真正的文学阅读者,被导读吸引,从而进入更深入或更全面的阅读,无论开卷阅读的是纸质文本还是电子文本,都可以视为有意义的阅读。显而易见,阅读平台为传播与阅读带来了新契机。因为电子阅读的科技特性和对人的适应性,不同的阅读需求会选取不同的介质展开:采用电子屏阅读,更多得到碎片化的阅读;但选择纸质的阅读,则可以提升阅读的品质与深度了。

唐 睿:感觉比较像提供了新的契机。文学刊物一直都属于比较小众的刊物,过去感觉主要是“行内人”,作家、编辑、学者、学生、文艺爱好者等等,才会知道这些刊物,并会主动找机会去关注这些刊物;此外,大部分文学刊物,过去碍于印刷成本,或者刊物的风格形象,都会比较少附有图像。大概是基于这两个原因,文学刊物过去都较难吸引到“行外人”主动接触。然而随着刊物数字化,加上公众号这样的配置,文学刊物的传播面似乎有所扩大,而电子平台对版面的视觉设计又非常有利,对扩大文学刊物的受众,有相当大的帮助。

王威廉:还是提供了新的契机,如果不是有微信公众号的方便传播,那么文学期刊将更加沉寂于图书馆的冷寂和灰尘当中。文学刊物在今天完全是一种文化公益的行为,如果没有文学刊物的支撑,文学在今天面貌是不堪设想的。

林培源:这个问题应该辩证来看。纸质文学刊物边缘化是有目共睹的现象,很多刊物是“定制”的、在圈子里流通的。一些作者发了小说,除非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青年文摘》《新华文摘》等选载,否则很难走进大众阅读的视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微信公众号宣传造势、重点推介一些作品,确实能为二次传播提供新的契机。有这样一个现象:当某位作家的作品发表了(杂志在微信上推出了目录)、获奖或是被选载时,我们能看到“共同体”里纷纷的转发、点赞和祝贺。问题是,有多少人会认真去读这些“被选中”的作品呢?覆盖面扩大不意味着作品能得到有效阅读。很多人亮相之后就沉寂了。不仅是写作圈子化了,连作品的传播也是圈子化的。能够“出圈”的作家是幸运的,但拥有这份幸运的人不多。这时,其他媒介的推波助澜就很值得玩味了。譬如余华回顾自己当年放弃牙医工作去文化馆上班的视频在社交媒体疯传,背后和社会的“内卷”“躺平”有关。人生经历被段子化后就迅速扁平化了,很少人会去关注特殊年代里,作家成长背后的幽微的心境。

邱 田:即使是纸本的忠实读者今天也在电子阅读,大家分享电子书,交流哪一种阅读器更好用,做研究时电子版检索的便捷更是无可替代。纸媒的衰落日甚一日,但文学刊物的公众号仍不乏读者。有长辈盛赞公号推送的某部小说不错,他们正是三十年前订阅文学刊物的那代读者,网络相遇好像是一次久别重逢,兜兜转转又回来了。一位德国汉学家谈及八十年代在南京留学时新华书店门前通宵排队买书的情形不胜低徊,随后又抱歉地笑笑,“那是我们那代人的青春”。看到钱钟书给黄裳的旧信中嘱咐“学生于文学少兴趣等语请略”,不禁哂笑。仅从手机阅读文学是否会影响文学的深度与内在性?现代的阅读形式固然是多样的,也许,仅从手机阅读的人群从来不是文学真正的读者。“读书足以怡情,足以传彩,足以长才。”如果实在不喜欢,那么“人生贵适意,蠹鱼求一饱,两俱相忘,何必戚戚?”怕只怕在元宇宙的世界里,有钱人坐拥书城,穷书生只有硬盘,那才使人心有戚戚焉。

李四顺:新的契机,而且能通过跨界给文学整合出新的机会。

张晓冰:阅读纸质文学刊物好像已经停留在许多年前的记忆中了。事实上,在技术的冲击下,几乎所有的纸刊都面临转型,看上去与新媒体格格不入的文学也无法逃脱。微信公众号、APP等平台以一种新的方式呈现文学,人们既能感知到文学的活力和生命力,也能了解到文学刊物的内容及最新的讨论方式,这恰恰将文学再次推到人们的视野之中,从边缘化逐渐走向中心化。

章国新:纸被发明之后,竹简和帛被边缘化,原谅我还是借古比今。现在手机能阅读了,提倡绿色环保了,纸质的东西就理所当然要退居二线。严肃的文学刊物一直是一个寂寞的存在,这是严肃作家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请不要撒娇。当然,如果主理人是个时代能人,不排除他会将他的文学刊物发展成短时间的文化“奢侈品”。至于文学刊物能否受益于新平台的“二次传播”,关键还是看内容是否符合新一代读者的心象,骑马人,最好别期盼搭免费顺风车的事。

陈润庭:早在1983年,由于报刊发行量大涨,59%的纸质文学刊物就已经出现了发行量下跌的情况。随着阅读市场不断精细分化、人们文化生活方式的多样化,纸质文学刊物的边缘化是必然的趋势。刚刚提到的数据令我吃惊。因为在文学史的叙述中,1983年的新时期文学无疑处于上升期。令人没想到的是,纸质文学刊物的边缘化在那时候已经悄然开始。而在今天,可以说纸质文学刊物,已经在大众媒体的场域退场了。移动互联网时代阅读平台的出现,冲击的是报纸、《读者》等大众读物,而非传统的纸质文学刊物。另一方面,移动互联网时代阅读平台给了纸质文学刊物传播的契机。摆脱了传统的邮政征订系统的束缚之后,很多读者不必通过征订就可以阅读到刊物上的作品。这确实提供了二次传播的契机,在新的媒介环境下,纸质文学刊物有了第二次进场竞争的机会。

马 亿:我觉得是为文学刊物的二次传播提供了新的契机。因为“加剧了文学刊物的边缘化”这种说法是没法儿证伪的,没有这些网络平台,文学刊物该边缘化还是边缘化,但是有了微信公众号等传播平台,那些本来一辈子都不会去买一本文学刊物的人,也有机会读到文学刊物里的文章。不管他会不会喜欢,至少增加了这种触达的可能。

陈银生:是一个契机。新的技术和媒介,对传统媒介的文学或者说整个文学影响巨大。甚至,在很多非文学界的人看来,文学家更多的是在自己的角落里自娱自乐。文学可能是不变的,但传播文学的技术媒介却不断变化。因此,如何将“文学”融入到新的媒介中,这是文学界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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