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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国凯师兄

更新时间:2022-04-01 作者:蒋子龙来源:珠海特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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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海特区报》2022年3月31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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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广东作协主席、著名作家陈国凯(左一)、蒋子龙(右一)。

陈国凯走了,选了一个只有他自己在家的时候,悄然飘逝。这绝对是他的风格。连这种本来难以自己左右的事,也太像他的行为方式了!

1980年,中国作协请秦兆阳先生带学生,秦先生便从文学讲习所挑选了陈国凯和我。国凯大我两岁,成为师兄,由此也成全了我们后半生的兄弟情谊。自那时起,凡有南下广东的机会我绝不错过,几乎每年一次,有时一年两三次,主要目的是为了看望国凯师兄。他形貌瘦弱,平时也以“弱”的姿态做人立世,脾性极佳,在文讲所一批正当红的作家中,他是最安静、最不显山露水的,而人脉最好的也是他,无论比他年长或年幼、人前背后都呼他国凯。不像我,同学们背后则称我“凶神一号”、“又臭又硬”。我们俩有着相同的经历,都当过工人,他是工人中的书生,我却是书生中的工人。我为自己这又臭又硬的坏脾气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因此,他骨子里有种东西非常吸引我,貌弱实强,以弱胜强。这才是男人应有的刚硬和智慧。

“文革”结束后,国家开启的第一个文学奖项:“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就榜上有名。然后长篇、中篇一部连一部:《好人阿通》、《文坛志异》、《大风起兮》……别人还在找井,他已经井喷。那个年代许多作家协会还处在“积重难返”、为分房子吵架的阶段,由国凯当主席的广东省作协竟建起了自己的办公大楼和宿舍大楼,至今可能还有不少人在感念他。有一次我路过广州,没有事先联系就闯到他家里,当时的广州市长黎子流正在他家里商量作协建楼用地的事情,令我惊异又羡慕。

有一年他去天津看我,住在我的书房里,那是一个独单元,两面墙都是书柜。第二天闲聊时他偶尔透露,我柜里的有些书很好,值得保存,有些书他也想读还未来得及,问我读后的印象如何?还有些书是垃圾,不值得上书架占地方……我暗吃一惊,他即便整夜不睡也不可能将两面墙的书都过一遍眼!他却轻描淡写地说,看见这些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很好奇,随便翻了翻。

国凯师兄给人感觉并不强壮,体内却一直存有“两高”:高度近视、高血压。而他又把身体视为皮囊,全不在意,生活随意,几无规律可循,常常该睡的时候不睡,该起的时候不起,或许还因为大脑容量过大,上个世纪末终于引发脑溢血。这本来是不可逆转的大病,十分凶险,一年多之后竟奇迹般地复原,四肢行动如常,大脑思维如常,从表面看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老样子,却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功能没有恢复,那就是说话。一开始我非常着急,也替他难受,无法想象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忍受得了永远默不作声!

国凯的语言智慧,在文坛上是有一号的。我们俩多次一起参加笔会,仅1982年由康濯先生主持的湖南笔会就历时近一个月,每到一地都有讲座或座谈,每个作家都要讲上一段,自1984年起,我们又成了中国作协主席团的成员,每年至少要开两次会,一般情况下国凯不会主动说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正是这副沉默的样子,反而让人感到亲切,觉得他离你很近。但有些会应该要发言的,当他必须开口讲话的时候,会突然令人感到一种陌生,一种神秘,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他反而离你很遥远了。尤其是他若不在意别人是否听得懂时,便会自然发挥,随自己的方便把客家话、广州话、普通话混成一团,似说似吟,半吞半吐,时而如水声潺潺,时而若拔丝山药,口若悬河,滔滔乎其来……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串串的音调、音节,以及富有节奏感的抑扬顿挫……中国作协的陈建功称他讲的是一口古汉语。这也正是国凯的大幽默,或许就连他本人那一刻也未必真正弄得清自己在讲些什么。朋友们却喜欢他这个绝活,一碰到会场上沉闷难捱的时候,就鼓动他讲话。

一个有着这般出神入化的语言能力的人,怎可从此不再发声?为此,我请教过不下三位脑科医生,根据国凯身体恢复的状态,他们几乎都认定经过训练他完全可以恢复正常的语言交流功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国凯不配合,拒绝接受任何训练。家人劝不动曾求助于我,我也几乎磨破嘴皮子,他定定地看着我,始终不发一声,我说着说着自己心里先毛咕了,觉得眼前的这个陈国凯不再是我熟悉的师兄。过去他有两样标志性的东西:满头蓬乱的浓发和两个厚瓶子底般的黑框眼镜,把脸衬得又黑又窄,棱角分明,显得老气。如今留着小平头,透出一种短平快的飒利劲,整个人都显得匀称而精干。养病期间切除白内障,视力有所提高,摘掉了那个大眼镜,脸被突显出来,变得白净、圆润了许多,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以前那个邋邋遢遢、迷迷糊糊的大师兄,如今变得干净清爽,焕然一新。我怀疑他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想说话,如果还要像孩子一样从头学说话,而且还未必能像以前那么流畅,不如干脆不再说话。自此,国凯果然闭住了自己的嘴。他每天还会浏览书报、看新闻、听音乐,依然关心现实世界,却不再对这个世界发声。

这还不算,一年后我再去看他,他家里的几个大书架上的书籍不见了,换成了CD盘或音乐唱片,每个书架有七层,满满登登,整整齐齐,或按音乐史编序,从巴洛克时期到浪漫时期再到现代派作品;或按人编序,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的作品、著名钢琴家的作品、著名小提琴家的作品、著名大提琴家的作品,林林总总,应有尽有;还有几百张中国的音乐作品和影碟……他的家人说他在听音乐上花的钱,足可以买辆宝马汽车。比如他得了大孙子,就上街买一张马勒第十交响乐的唱片以志庆贺,想借马勒这位集浪漫派和现代派于一身的伟大音乐家的作品,表达孙子出世给自己带来的欣喜和启示。一排复杂而气派的音响设备占据了大半个客厅,后面垂挂着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电线,粗粗细细,结成发辫,扭成一团。国凯夫人告诉我,这都是他自己到商店里选购的,大件东西商店里管送,小件就自己拎回来,然后自己组装、调试。我甚是好奇:“他不说话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的夫人含笑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从来不运动,所以我就不干涉他逛商店,就权当锻炼呗。他现在奉行三不主义,第一是不运动,第二是不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前不爱吃肉,现在却专爱吃肥肉,第三是不听话,不管好话坏话全不听,只听音乐。”

原来沉默的国凯师兄活出了自己特殊的味道,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强大。音乐和旋律既能把生命引向深奥,又可以让人的感觉和理解力变得奇妙而迅捷,我觉得他仍然有一个豪华的精神世界。听着曼妙的西方古典音乐,我走进他的书房,写字台上铺着一幅刚写好的大字:“人书俱老”。运笔流畅,苍劲有致,上题“子龙弟一笑”。我果真笑了,对他说:“能写出这种句子的人至少智慧不老,你到底还是我的大师兄呀!”国凯不愧是才子,大病后还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人民文学》特别用两个彩页发表了他的书法作品。

国凯彻底离开了文坛,文坛却没有忘记他,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他的旧作被重印,前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了10卷本的《陈国凯文集》。2010年底,广东省人民政府授予陈国凯终身成就奖。我不知道当今中国作家还有谁在自己生活的地方获得过这样的奖励?

国凯的一生分为两段,前面丰硕坚实,后面从容超妙。他无愧于自己的一生,无愧于生活。按北方的习俗,年过70而逝,可称为“喜丧”,我由衷地想说一声:国凯兄安息!


作者简介

蒋子龙,1941年生于沧州,曾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奖。代表作有《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农民帝国》等。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4卷本《蒋子龙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