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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棵树的生长 ——林渊液的散文写作及其他
更新时间:2022-03-21 作者:倩娜来源:广东文坛
作为一棵树的生长,最初,该是怎样的样子?
当我写下如上句子,便想起2004年春,收到林渊液寄自汕头的一本散文集《有缘来看山》。在此之前,我们只是在江门召开的一次广东女散文家的笔会上一同开过会。因为会期过于匆匆,私下的交往甚至还未及开始便已结束。不曾想自己还被对方惦念,心里暖着。翻开集子,字里行间,无论写人状物,或心情记事,都显清新典雅,叙事老到,颇见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
屈指一算,渊液该是在29岁这一年在文学之树上结下第一颗果实吧。作为同是女性散文写作者,又几乎是在相同的年纪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子的我,自然欣悦于多了这么一位真心挚爱文学的同道中人。在后来不时的QQ交流中,相谈颇欢,偶尔在省作协组织的会议或活动中争取厮混于一室,以便海聊。这位来自潮汕平原、总喜欢穿一袭长及足踝的棉质长裙的70后女子,出生于中医世家。家学渊源,让她从小写得一手好字。在14岁那年,她的一幅书法作品即入选国展,在当地书坛可谓轰动一时。如果不是被文学所惑,今天的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了。渊液大学时遵父训选择了就读医学,还曾有过一线西医的临床经验。只是,“黄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很遗憾我无法同时选择两者”(《好阄》)。为了赢得更多的时间进行思考和创作,渊液选择了从事当地一份医学杂志的编辑工作。
大抵,一个严肃的写作者总是喜欢追问的。渊液是一个喜欢制造问题并努力去寻求答案的人。偶尔就一个话题聊天,她会穷追不舍。譬如,写作的思想资源是什么?散文这种文体是怎样的?散文的内在束缚是什么?如何开掘到人性深度来表达现实题材?我得承认,我是非常喜欢“黏”她的,多年以来,每一次与她交流总是促使我的精神向上生长,然而,内心又会隐隐怯于与她交锋,她抛出的一些话题有时会令我招架不住而不得不匆匆鸣鼓收兵,并为之深感惭愧。虽然,意识到惭愧也是一种潜在的动力。
渊液不仅写得勤快,之于阅读,她更具有一个饕餮的胃。这个有着深厚的古典情结的女子,其视线随着年龄的增长同时投向了西方经典文学和哲学的阅读中,在思想上追慕着苏珊•桑塔格、西蒙娜•德•波伏娃以及西蒙娜•薇依等。在潮汕平原那样的非主流地带,她却因开阔的视野拥有前卫的思想,不断在中西文化的浸润和比较中去寻求被遮蔽的真相,内心时怀反思和质疑。
如此,于2008年出版的散文集《无遮无拦的美丽》在多重视野的观照下,已迥异于早期古典、唯美的风格,有着明晰的智性写作的趋向。她会在一场时装秀中看出“暴露与隐藏的思辨”“装饰与装饰的顾盼”“法度与张扬的契合”;她会感悟到蒜蓉的香味与帕斯的诗歌,“在一个夜里,先后升起,回荡”,那是现世的此岸与精神的彼岸互为碰撞和相互叩问;还有那被视为初恋,从潮州歌册中绵延保留下来的大宋将军狄青,作者与叙述对象互为交融,既是对狄青的解读,同时也成为作者自我审视的镜像。其创作与个人的精神成长相伴相生。得益于深度的阅读和思考,也或者与她当过医生的职业有关,渊液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感性的性情抒发,更兼具理性的光芒。
有一段渊液的文字,出处忘记了,却在我的电脑里一直扎根着:
回首写作这么多年,我发现耗去我最大精力的并不是写作本身,而是文学的去弊,真相的寻找。如果说,来自意识形态的侵扰还比较容易辨析和抵挡,那么来自滞后和拘囿的艺术审美观的腐蚀和无形的胁迫,则令人如陷泥淖,自拔之路显得无比艰辛。我之所以对这个过程不敢相忘,基于对既往的尊重和怀旧也是有的,更重要的是以此为鉴。我相信,逃出了一个泥淖之后,还有新的泥淖在前面等着。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勤于拂拭自省之镜,等脚下蹈入泥淖,我希望能够拥有自拔的勇气和智慧。
唯因为“勤于拂拭自省之镜”,渊液无论写什么,都有着写作上的自觉和警醒。在喧嚣的当下,思想,之于一个女子,重要么?可偏偏有渊液,一个有风骨的写作者,不媚俗,不妥协,总在探求真理,以心血侍养和浇灌语言,并为之艰难泅渡。渊液的写作是一种不仅需要技巧同时更需要勇气的写作。
2016年,渊液出版散文集《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这是献给她生活的潮汕平原的礼物。之于故乡,我们总是难免带着主观情感的偏爱,容易滥于怀旧和乡情。渊液之于这片“有着魔性、有着肥力、有着磁性的母体特征”的土地无疑是深爱的,然而她并不满足于对故乡风物的表层认知,而是一再警惕自己“对地域文化的过度仰视和膜拜”,将置身其中的自己抽离出来,智性地审视个人视野中的地域,“在对故乡的回访中,我遭遇了一场空前的母语文化的认同危机。狂风来袭,暴雨当空,一场洗劫过后,整棵树杂乱横斜,叶落枝残……”这无疑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精神历险。女巫的世界,诸神的黄昏,享誉千年的潮剧,还有老式手工艺和女红……年少时被潮剧深度笼罩的女孩,出走半生,如今几经挣扎,终于如释重负地坦然承认,“我不再爱潮剧了,我爱上了另外的一些东西,它们在远方”。“归根到底,我已经走远,故乡还在原地,再回不去了。”经由作者感性的本土体验以及深层的自我观照,故乡在现代性进程中的精神纹理凸现,文本也因之具有普遍性的超拔以及耐人寻味的现代性景深。
写到这里,想起刚才引用的渊液所说的“危机”一词。记忆之中,这是一个不时被渊液提及的词。在散文创作正呈冉冉上升之势且屡获奖项的当儿,渊液突然转身捣鼓起小说去了。她坦言,这,其实是源于个人的一场精神危机。这个在俗世生活中兼得令人称羡的婚姻和职业的女子,当她在谈论危机时,她是在谈论什么?那是精神的跋涉和奔突,是于黑暗中上下求索而未见曙光。我,大抵也是经历过类似的精神危机的。只是,身处精神的洼地,我却是无端虚掷了大好时光。书,读不进去,文字,写不下去。我只是被动地等待,等待虚空中那一只救赎之手……
而于危机之中,渊液又一次拿起笔。也许是隐隐意识到散文不足以容纳思想的复杂性(虽然她已经处理得很好),她开始在虚构的田野里耕耘劳作。多年的阅读和思考借小说的躯壳破茧而出,《失语年》《花萼》《戏病毒》……人性的暗物质、情爱的多重复杂性、肉身的骚动、隐忍的爱慕。诸多人性的拷问带给读者对生命可能性的深层思考。其笔下对短篇小说的技法驾驭自如。几年间便出版了以反映现代女性精神成长为主题的小说集《倒悬人》并备受文坛关注。写作之于渊液,是解药么?何以救赎?唯有写作。
但渊液毕竟是挚爱散文的。重新回到散文创作上来的她,令我恍然又觉其文本呈现出新气象。出版于2021年初的散文集《出花园之路》便是很好的明证。《出花园之路》这篇同时作为该散文集命名的散文,以潮汕民间一种被称为出花园的成年礼习俗作为切入点,书写儿子充满叛逆的成长历程,同时也借此开启作为母亲的心路历程。渊液对母与子的认知突破了一般的血缘关系,一洗传统亲情散文温情脉脉的心理预期,在碎杂的一地鸡毛的日常里直面人生某个特殊阶段母子之间的种种抵触和冲突。或许是同样经历过儿子的叛逆期,读此文可谓有切肤之感,共鸣至深。这无疑是两代人之间的战争与和解。“美与真,在这里是不明朗的,也不重要了。它已进入腹地,潜行在血脉的内部。分明是懂得的,一脉相承的,却又是命定的必须抵抗,以抵抗来获取成长。”通篇充满自省与反思精神。这是无数人的母亲,也是很多母亲熟悉的青春期的儿子。“出花园之路,既是他的,也是我的。”是母子共同经历的心灵成长史。
再如该集子里的另外一篇散文《好阄》。借父亲因病住院而展开。一般作者对类似题材多半是陷于亲情回忆、患者肉身折磨、牵扯作者内心的疼痛等,而渊液笔下,却是波澜壮阔,借父亲的病情笔涉方方面面,个人内心的种种挣扎和幽微复杂写得极致动人,更兼乡情风俗、医患关系、医生视角和患者心理等。浑厚的体量,交混着各种思辨,其间穿插变换新颖的艺术手法。叙述风格无疑是冷峻的,读罢却又分明感受到作者潜藏于文字底下的热血温情。渊液的文字在世态人生中显露其冷峭锋利的一面,在纵横捭阖中呈现开阔的格局。其创作之路是走得愈加自由、开阔了。
曾经,不知怎的,就和渊液探讨过死亡。因为这一探讨,更觉渊液之于文学的纯粹。
渊液是无惧死亡的。她甚至将自己的生命之钟预设在75岁停摆。那是因为她预感到,在75岁之前,她应该仍是葆有创造力的——生命的意义在她,并不仅囿于俗世生活的圆满,而是以创造的意义等同于生命的意义。她希望在有生之年,精神仍然能够持续不断地保持其生长性。是的,她毫不讳言自己要做一个深刻的女人,一个既深刻又幸福的女人。
这些年,渊液不仅致力于自己的创作,还把文学的种子带回中学母校以传承给年轻一代。定期和校内的文学社骨干成员一同分享经典文学作品的阅读心得。后来,年轻作家、诗人和文学爱好者也加入进来,形成一个多声部的开放性沙龙。看过渊液在朋友圈分享的图文,紫藤花树下,一盘花生酥,两小碟蓝莓干,一瓶青梅酒,就是一场富足的文学盛宴。在一张照片上,我读到那些孩子们眼里洋溢的热切的光芒,还有渊液脸上发自内心的笑意。即便在疫情期间,渊液还努力收拾心情,于立春社日与学子们于线上聊“瘟疫与文学书写”,结合《鼠疫》等作品谈人类对瘟疫的本能恐惧,瘟疫来临时人类荒诞的处境,以及我们面对疫情可能的救赎途径……曾问过渊液,无偿做读书分享会的感受如何?她却自觉从孩子们身上获得了一种精神的激活,因此,付出其实也是一种收获。为了让读书会保持它的纯粹,她甚至小心翼翼地主动规避来自社会的关注和介入。事实上,在持续不断的写作中,为了保持一名写作者内心的自由,渊液也是一直警惕着大众话语对自己思维的侵袭,远离文坛种种热闹纷扰,只沉浸在自己对人类、对生命和文学的终极思考中。用她自己的话来表述,就是“在狭小的角落,阅读盛大的世界和人心”。
早在十年前,渊液曾写过一篇文章《散文,像一棵树生长》。她写到像树一样生长的作家苇岸。“他的写作是有着根系的,那就是他的生活哲学。他的哲学也并不系统——但那总归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那些文字钻出了土壤开枝散叶,但不管怎么风吹雨打,它永远是一棵完整的树。”在最后,她写道:“我有了一个新的写作理想,那就是:像一棵树一样生活和写作,开根,缄默着自由生长。”
是的,她只是专心致志于成为一棵树,向下扎根,向上生长。20多年过去,她的根须已经愈扎愈深,吸足了各种养分。文学之树在她的努力之下长得葳葳蕤蕤,树繁叶茂。在喧嚣的当下,有写作者如渊液,怀着对文学的执着和虔诚成就了自己作为一棵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