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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楠|感性叙述与精神现象的凝缩
——评孔鑫雨小说《遗失的花瓣》
更新时间:2022-03-15 作者:蒋楠来源:广东作家网
在青年作家孔鑫雨温婉率性的笔触下,小说《遗失的花瓣》以独具个性的语言和极富感染力的描写,讲述了一个抑郁症患者,如何与这种最常见的疾病作斗争的经历。故事脉络相当清晰——作品女主角顾微怜以“作家”身份走进医院精神科体验生活,准备创作一部关于抑郁症题材的长篇小说。却不曾想她自己就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在医生冬瑾秋的帮助下,遵循“自我毁灭-自我重建-自我拯救”的模式,她奋力将自己从抑郁的深渊里打捞了出来。这部小说作品呈现幻想、冥思、青春的特性,极具普世意义,无论从内容、题材到审美旨趣,都为人们提供了认知抑郁症的全新“视角”。
社会问题小说题材及其现实意义
文学作品是作家心灵的结晶,在小说创作中,作家感知世界、感知现实、感知灵魂的深度,才是衡量一部优质文本的标准。孔鑫雨擅于捕捉那些能全景式反映和透视现实生活的事件,并借助抑郁症这个现实题材的创作,用优雅精致的语言与灵动的想象,建构一个女性诗人作家的灵魂世界,把现实社会的蜕变、横移、衍进,真实可信地铺展在读者面前。
《遗失的花瓣》是孔鑫雨对时代超乎常人的敏感,独特的认知和判断、艺术表现力和精神世界的呈现。她利用故事情节架设文本与生活的桥梁,品味与体验现实生活——特定的时空、环境与作家的感受和情绪构成了某种审美契机。正是“医院精神科”这个特定的场景,促使她注意到生活中那种潜在意识和智慧的苏醒,灵感袭来思如泉涌般对生活直觉与创作形式进行把握。可以说,这部小说就是作家个体精神世界的凝缩与感性显现,她在从容的叙事语境中寻觅、开掘、透视、超越,从而描绘出深沉而多维的人类精神现象,探究更加辽阔的人性升华。
孔鑫雨的许多思想都关注着“社会问题”,《遗失的花瓣》细腻而深刻地揭示了人的病态情绪。抑郁症患者是物理意义上完整的人,而从精神层面上,病患则游离于人类社会的模糊地带。作为一个生理上的人,作品女主角顾微怜具有与正常人一样的生理基础、心理机制和美貌形格。而作为患者,她在生理或者心理某部分出现异常,却犹如沙漏一样,只有时间能窥见其真相。但往往离真相越近的地方,路途越是崎岖遥远。换言之,顾微怜的外部行为能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人类真实的境遇和精神状况。从社会价值层面来看,作品中人物情绪的不断演变,增强了艺术的交互性模式与沉浸感,并且构成了另一种现实性。诚然,这部小说作品反映的意识、意念或心理层次的真实,有别于身份角色和身体在社会生活中的“现实性”。抑郁症患者只是人群中的一小部分,寄生于狭窄而幽微的空间里。因它总是带有浓郁的个人色彩,其间存在的“场”,也指向单一、指向私密。但同时,这种症结又有可能是共通的,具有普适性。这种普适性也就是所谓的“抑郁气质”——某种如影随形、终生相伴的个性。它指向精神或则艺术层面,而不只是肉身的物理位移与抵达。
“抑郁症”的病名在中医文献中并无记载,中医学将当代有关“抑郁症”等疾病归于情志疾病中的郁证范畴。情志是中医学对情绪的特有称谓,即是对现代心理学中情绪的中医命名。《黄帝内经》作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中医典籍,对情志刺激的致病性及其所引起的疾病作了详尽的论述,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理论。如《素问· 举痛论》中就说:“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历代医家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以“疏肝理气解郁”为基本框架构建起庞杂的治疗体系,甚或有人提出了“文学情志疗法”。
孔鑫雨用小说文本尝试的或许就是这种“疗法”。她以抑郁症为题材的小说创作,从各种角度来凸显人文关怀,表现人的生存境遇,以及人的心理异化。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臆想天地。而抑郁症患者的心灵已被层层裹挟,迷失方向后不受控制的大脑,已经无从确定生活的方向以及对自我的辨识,直至成为社会、时代的遗落者。倘若她能通过一部小说,唤起人们对抑郁症这个社会问题的关注;又能够通过作品释放自己的心灵,拓展创作的意境,那不论对她自己还是读者,都将意义非凡。
《遗失的花瓣》从展现异度空间与人格分裂,转而注重表现抑郁症患者背后对理智与情感的蕴藉、对欲望与尊严的把控等。面对时代社会带来的重负和碾压,需要自我释放的受众群亦日益庞大,这种抑郁症患者题材小说作品的惊悚性和神秘性,能够协助读者释放压力。
孔鑫雨具有坦诚而又善感的个性,当她亲身遭遇到抑郁的源初性“事件”,抑郁的阴霾在她身边传递和蔓延,脆弱和压抑的精神让她更加敏感。在难耐的痛楚之中,也有人选择直面无涯的绝壁,但她却一笔笔记录关于抑郁症的真切感受,不仅为自己留下了见证,更希望让读者了解和警惕这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杀手”。
重度忧郁症患者的内心感受很难真实地剖析给一般人,但《遗失的花瓣》透过主人公——“作家”的体验,来迫近抑郁症患者的隐秘的精神世界,让人们深切地感受患者们的绝望和挣扎。小说创作的难度和价值在于文本意义的多变性和丰富性,以及语言表达的自由性和创造性。而借由《遗失的花瓣》这部作品,孔鑫雨更证明自己即使不用病态和阴暗的表现手法,用诗性唯美的语言,也可以捕捉住人们在极端情况下的心理状态及异化行为。作品的最后从存在主义角度,探讨人的存在问题,由抑郁症患者这样的个体来诠释现代人面临的精神困境,看似以点带面,实则是另辟蹊径,精神病患反而能够真实的反应人类的生存与欲求。
通往潜意识的隐喻与暗示
对于抑郁症这个题材,孔鑫雨只是抓住了一个合适的载体,表现的依然是她个性化,极端情绪化,内省与悲悯的创作才华。《遗失的花瓣》在小说场景的营造和情感的表达上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尤其是在人性的体悟和心理描述方面有较深的功力,作品的情绪把控和节奏感也拿捏得较为精准。
孔鑫雨笔下的人物都是极度紧张不安和天性敏感的人,在抑郁症的催逼下,身体与心理越来越远离平衡。“她们”把自己失落在某种虚有所获的麻木之中,生活的地表上苔丝绕缠。“她们”认同生活的唯一方法便是否认自己,并品尝自己什么也不是的荒诞感,预尝一种死亡和幻灭的滋味,却没有丝毫活着的意趣。比如她描述另外一个人物“吴静欣”的心理状态:“心里就像是有一个恶魔,不断给她鼓吹:不要在蚁群中偷生!她的生活状态就像一块被丛林抛弃的木头,无法撑起将倾的大厦。”重度抑郁症患者,都是以一种大厦将倾的姿态维持着傲立的平衡。若读懂了她们的情绪和身体,就如同经历了她们生命的全部。
眼见吴静欣跳楼自杀,并把医生冬阳拽了下去,顾微怜刹那间与死亡相邂,虽然她没看清死神的面容和体骼,隐约中,一团失重的浑浊,把她的灵魂狠劲地拽拉撕扯……这一切让这个故事充满强烈的代入感,让人身临其境般的感受一种恐惧。
当人处于彻底绝望的状况下时,大多都希望有所爱之人陪伴在身边,紧握住自己的手、分担自己的恐慌,在此之中,爱与温暖是唯一能缓解的安慰剂,但也只是安慰剂,而“自我觉醒”这无形的“内核”,让人感到给心灵包裹坚强的外壳才是最好的自我拯救。
不断采用新方法去发现并解决问题,就是一种重建和续添。作家将自我矛盾、不连贯乃至于迷失,完整地储存于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中,最后完成自我意识的统一。她在精神的高压状态下,仍然保持如此活跃的思想状态,的确难能可贵。
孔鑫雨追求潜意识的境界,而常常利用一些具象或抽象的图像符号,来作为某一隐喻物的象征,作品正处于语境建构之中一种奇特且微妙的“诗性之境”。如何在保有自身语言优势的同时,让语言产生更加丰富的“区别性”,这是她要努力去达成的一件事情。比如作品中有类似这样的描述句:“走在医院的草地上,微风轻柔地吹在脸上,几棵红杜鹃开得热闹,把斑斓的花枝递给行人,一只黑鸟飞过,消失在那丛茂盛的翠绿里,就连头顶上的乌云,也被鸟翅带走了。”“鸟翅”带走“乌云”,这都源于潜意识的作用。变抽象为具象,变模糊为清晰,变虚幻为实体,既不黏着事实,而又具有含蓄无尽的绵密之美,足见作家的叙事功力。
在孔鑫雨的笔下,互不相容的物象相遇在清澈的光线下,使我想起洛特雷阿蒙所说过的话,“像一台缝纫机和一把阳伞在手术台上偶然相遇那样的美。”她用直觉、顿悟、甚至梦呓的方式;用变形、意象、通感、象征、暗示、隐喻等方法;用意识流、生活流的思维,极大地充盈了小说的表现场域。在词语的曼妙组合中给读者更多的遐思空间,让作品具有了更多的“突发”信息,故事变得特别耐人寻味。
作家让醒着的头脑掌握无意识的力量,她最感兴趣的是离理性和逻辑最远的意象,这类意象很难用日常语言翻译出来。孔鑫雨却意识到,那黑色枝条上看似被天空遗弃的一枚枚花瓣,实际是极度抑郁和精神迷惘的结果。她通过对事物的犀利观察和细腻描写,把重大的社会问题浓缩到个别人物上,用“意识的语言”与“梦的文法”承载沉重的“自我的秘密”,用生存世界的斑斓和裂缝营造出辽阔的意蕴。
《遗失的花瓣》这个标题,其实就是一种隐喻。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依托媒介语言的建构,隐喻就是心理上的自我追寻。当词语自带的义力被庸常话语的狂潮所冲淡,就必须依赖修辞来开掘新意。任何一种叙事方式的确立,都不单纯是修辞学的变化——尽管修辞学的种种特征往往更容易加以辨认,它总是与作家的观念、经验、精神困境、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紧密厮磨在一起。也就是说,孔鑫雨在选择“心理现实主义”这一小说结构,并以“心灵倾述式”的笔调陈述她的意识状况时,对场景叙述与情理兴发的尺度掌控自如,这绝非是偶然的技巧上的选择,其背后隐含着极为复杂的社会、伦理和个人生活方面的诸多因素。
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架设平衡点
我们都是人间旅人,注定在风雨中负重前行。而长路通达,风雨无岸,浪花也会搁浅在沙滩。《遗失的花瓣》中的主人公和患有抑郁症的其他人物,都始终在情绪重压下游走,并封闭在自己的意识中,且都散发着扭曲、痛苦、病态的情感。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的关照,这部小说作品意味着一种内在的转折——转向人的精神深度,转向精神体验。作家本人的思想呈现,纵然与她自己所创造的人物的思想之间,有着极其微妙的勾连,但作品中人物之间所有复杂的冲突和相互牵扯,揭示的不是客观对象的、“现实的”真实,而是人物内在的生活和内在的命运。这是因为,“现实”本来就是常常缺席的。
小说开篇以主人公的梦境展开,中间部分进入更深的梦境抑或幻觉,结局部分才回到现实,空间与时间的关联被刻意朦胧化,故事层面的逻辑顺序也被淡化,最终呈现出了一种“如真似幻”的效果。而读者需要通过人物的对话,一点点地拼凑出“真相”。而这“真相”只是她们自我意识的一种钝化,对千篇一律的生活无意识地嘲弄。孔鑫雨在创作过程中,信仰梦境、幻想、潜意识的无穷威力,并在幻觉与现实对立的角度中,层层深入地探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了人性深处的奥秘。她侧重描绘顾微怜的梦魇、幻觉、意识流、神经质的颤栗不安、歇斯底里的狂热变态心理等,来表现人物内心分裂,其中幻觉占据了突出地位。顾微怜的双重人格,就在其与“另一个我”的冲突中,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的。《遗失的花瓣》中人物幻觉连绵不断,时隐时现的幻影,把顾微怜丧魂落魄的紧张心理逼真地表现了出来。
读者被女主角忧郁的情感吸引而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人物情感的碰撞与交互中。顾微怜的性格敏感羞涩孤僻,自从生活教会她与失落孤寞共处,她便沉溺其中。在内心的隐秘空间里,她一次次把自己揉碎又重塑。《遗失的花瓣》中在表现顾微怜的灵魂激烈搏斗时,孔鑫雨多次借助于这种接近病态的心理活动,来揭示她矛盾惶惑的内心。作家使用幻觉向我们揭示了萦绕在顾微怜心头,使她苦恼、颤栗的人生过往:父母离异,从小缺少关爱,上大学时最要好的男同学,因为重度抑郁症跳楼自杀……这一切都似乎封锁了女主人公灵魂的口岸,在浪花与岸边之间浓重了许多心事,就是那些从未有过的一缕缕色彩,和着那一道道完美的伤痕,漂浮着一朵朵残缺的云片。
虽然《遗失的花瓣》在叙事顺序上错综复杂,呈现出一种“断裂而又粘合”的状态,但基本上围绕着一条主线,即“患有抑郁症的主人公,通过不同人物的身份背景收集线索,在迷失域里寻找自我。”而现实和多重梦境的故事同时铺开,人物在多重时空来回穿梭,共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非线性复线结构。
孔鑫雨反复描写主人公内心此消彼长的自我谴责与自我辩解,并通过强烈的内心感受和心灵冲突来显示不同人物之间的性格差异。作品中的主要冲突是主人公自身性格的冲突,故事中的人物——梦影儿、安然、吴静欣、沐雪,只是顾微怜的另外一个“化身”。随着个体在小说情节发展的比重越来越大,游荡于各个场景里的身心正经历着一场迷惑、吊诡的赛博生存。但孔鑫雨的高明之处在于,这些“化身”都是性情各异的生命体,并与人物的性格行为动机相吻合,细节描绘相当真实。尽管在“精神科”这个看似固化的场域,有人真实地活在动荡不居、撕裂分离的世界里,有人却寄托在静态化、模式化的庇护所中。从外在看属于“同体”的这些人物,其实有着根本的不同——她们都有着各自的形格、思想和情感。人的尊严在于思想和情感,故事、场景、情景、技巧可以不断变换,但思想与情感却是恒久的,无一例外。
“她觉得必须独处才能汲取能量,大多时候,一个人在广阔的空地上独自漫步遐思,思考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精神世界。”轻轻掰断噩梦的梳齿,倾听着花瓣的飘落与喘息,作家在阳光的缝隙里,感受着人性的孤独和决绝之美。疼痛的花瓣,和她一样,在光的色素里雕琢许多灵魂的形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只孤雁,在谁的梦外徘徊。孔鑫雨的创作中大量地运用了这样的表现手法,有力地发掘了人物迷乱意识后面深载着的心灵奥秘。她将笔触深入内里,抓住人物内心在瞬息间闪过的下意识、无意识、潜意识的反应,集中地加以动态描写,将人性最隐秘、最不易捕捉的心理状态用文字表达出来。一切事物从表象上看不似乎那么近情理,却又表现了可知的物体。表现人物心中的幻觉或梦想,创造出了一种现实与臆想,具体与抽象之间的“超现实境界”。
谁的忧郁让江山一夜白头?过往皆云烟,唯有果实和根脉将被悉心珍藏。当孔鑫雨在《遗失的花瓣》中替作品中的人物清扫完留在她们梦里的残雪,帮她们抠出卡在咽喉里的冰霜,让她们走出了抑郁症的阴霾,小说在“正面引导”的作用下,终于实现了完美闭环,在现实与幻觉之间找到了理想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