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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上的诏安

更新时间:2022-01-11 作者: 詹谷丰来源:广东文坛

诏安是福建南部的一扇门户。古代的大门,都是石头的杰作,但是诏安与石头并不构成大地和人类活动的逻辑关系。石头沉默,任何力量都无法让它开口,人类只能从石头的形状、颜色、大小、重量上猜度它的前世与今生。

诏安的石头,并不单纯以山的形式出现,它只以数量的庞大为特征。我一生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石头,所以诏安的风景让我感到新奇、坚硬和力量。

地球上的石头有着沉重和沉默的共性,它不会告诉人类内部的秘密,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够从历史和人文的深处,发现它沉默的心思,诏安的石头,正是具有个性和特色的坚硬物质,它让每一个走进它的异乡人,突然充满了敬畏,一次次顶礼膜拜。

从地名上,我们看不见诏安的一块石头,诏安的石头,隐士一般沉默在青山绿水之间。果老山,丝毫没有山的气势,山岭具有的海拔,在“果老”这个地名上毫无建树。我素来不喜欢那些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说,更不喜欢为了某些目的虚构的神话故事。对于一座山来说,张果老在此落脚的故事显然是为了这个地方的命名。我在这里没有看到八仙之一的张果老的脚印,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石头。

石头是山的组成部分,它是支撑山体存在的骨骼,我到过的华山、峨眉山、庐山、黄山、井冈山等名山,都以石头组成它们巍峨险峻崎岖的形状以及高度。诏安的果老山,独树一帜,它所有的石头,每一块都独立存在。山上的植被、道路、台阶、楼台亭阁,筋络一样串联起所有的石头。它们化整为零的形式,让每一块大小不一的石头,都有了自己的姿式和风度。果老山与高峻、崎岖无关,它以接近平地的低微姿态迎接每一个到访的人。我轻而易举地走过了这座山的每一条筋脉,我没有发现一块多余的石头。

果老山上的石头,大都以一种温和平静的面孔出现。山体虽然矮小,却没有人能够数清它们的数量,然而,每一块石头,都可以让人记住他们的名字。

果老山上的石头,和人类一样拥有独特和个性化的名字。因为石头没有语言,所以它们的名字只能用汉字刻在额头上。我以一个过客的身份与果老山简单交谈,却记住了每一块石头的名字:“青莲耸秀”“山城出色”“廉石”“雄镇”“八峰环拱”“海岳登兴”“凌云”“水绕玄城”“胜利”“君恩似海”“望洋台”等等。

中国人的名字,曾经记载在神秘的档案里,如今标示在身份证上,无论是历史的档案还是现在的身份证件,每一个名字的大小、字体、字号、形制,都显现出单一和共性的面孔,而石头的名字,却在坚硬的物体上,雕刻出丰富多彩。毛笔与墨汁书写的大字,变化多端,每一个笔画,都表现了艺术的锋芒。楷、草、行、隶、篆、魏碑等大小汉字,在石头上笔走龙蛇,力透千钧,不知那些当年的书写者,如何站上凌空的高处?如何在书生的手中,赋予狼毫竹管千钧的重量?坚硬的石头,如何在古人的手中,舒展成一张绵软的宣纸?

我是书法艺术的门外汉,我不懂石头书法的奥妙,与书法艺术相比,我更想知道,在远古的光阴里,谁是这些石头的命名者。人类命名的权力,来自父母与亲人,而石头的命名,却不是出自神话与传说。

幸好,果老山的石头上,每一幅书法的空白处,都留有书家的姓名。我在石头上找到了一些陌生的名字,看到了众多的生疏面孔:三泖主人、张元勋、李趋、刘大勋、于嵩、蒋基、梅应魁、呼良朋、周命、朱一松、尹瑾、罗拱辰、邓钟、陈廷对、玄津子、周裔登,俞咨荣、三山安门、龚杨山。我翻阅典籍,没有在书法家词典中找到他们的踪迹,然而,那些陌生人的笔墨,却穿过数百年的漫漫时光,照见了后人的浮光掠影。

石头上的汉字,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瞬间,所有的撰书者,却没有一个人以书法家的面孔出现。

“望洋台”是悬钟城海边的一块巨石,这块石头的命名来自明朝嘉靖五年福建布政司右参政蔡潮的题词。蔡潮的榜书选用了虬劲有力的楷书,每一个字的笔画,庄重威严,和坚硬的石头融为一体,仿佛那些笔墨,都从石头的内部自然生长出来。站在那块巨石下照相,我感到了泰山压顶的气势。

“廉石”的书写者三泖主人,其真实姓名、籍贯、身份及书写时间均无从考查,但一块平凡的石头,因为这两个字,却成了无数石头中最显眼最有意味的长者。古人的墨迹,延续百年,成了后世的警醒,名字融入了石头,让每一个笔画都永恒不朽。

与蔡潮有关的石头,还有一块藏身在悬钟古城西门头,石头巨大,盖过了许多风景,青藤古树在它面前,失去了气势,“君恩似海”四个巨大的楷书,成了石头内部长出来的笔墨。

蔡潮,浙江临海人,字巨源,号霞山。38岁中进士,先后任兵科给事中、湖广按察佥事与提学、福建布政司右参政、河南右布政使。从贵州省清平县百姓为他塑像立祠,福建泉州漳州军民为其数碑表德的事迹推断,蔡潮是一个有政声的官员。

“望洋台”和“君恩似海”写在相同的石头上,但文字却表达了不同的内涵。“望洋”,成了后人眺望海峡,寄望台湾同胞的象征,而“君恩似海”,却让我读出了歌功颂德的谀忠。

明朝的断代史,没有记录在诏安的宣纸上,而是刻在果老山的石头上。四百多年的历史,一本书,一个人,就可以篡改,但是,由于有了石头,时光就铸成了铁证。“望洋台”和“君恩似海”构成了一个古代官员的多面人生。所以,“望洋台”那块巨石,至今仍在政治中活着,成了后世不断引用的经典。而“君恩似海”,则随着王朝的消失和帝王肉身的腐朽而失去了生命。石头依然坚硬,但书法已经枯萎。

用“胜利”标榜的那块巨石,书写着诏安所有石头中离我最近的时光与内容。侵华日军投降的民国三十四年(1945),由诏安县长钟日兴手书的“胜利”两字,鲜红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它用抗战胜利的喜悦渲染了欢庆的氛围。

诏安抗战的历史,是一个旅行者的知识盲区,我无法知道诏安人民,在14年抗日战争的漫长过程中付出过多少鲜血生命的代价,幸好石头上的说明文字告诉我,“民国三十四年本县三次抗战后日本投降仰念”,一个只有1293平方公里的县域,用石头一样的坚硬,把守住了福建的南大门。所有的悲壮与惨烈,都记载在“三次抗战”这四个常用的汉字中。

为“胜利”两个大字注释的一段隶书小字,连起了明朝的抗倭英雄戚继光。戚继光抗倭的脚印,比如今饱食之后的旅游者们走得更远。这个被后人称为民族英雄的山东好汉,率领戚家军,在北至山东,东至浙江,南至福建的漫长海岸线上,筑起了防御倭寇的铜墙铁壁。诏安,只是戚继光无数次抗倭战役中的一处地方。我没有在果老山寻找到戚继光的手迹,但“胜利”石上的一句说明文字提醒我,戚继光的手迹,一定是诏安最珍贵的墨宝。钟日兴县长写道:“戚公功绩无限钦崇镌此留念。”石头背后的真相是,“胜利”巨石曾经有过戚继光的题字,但民国三十四年被人磨洗,民国县长的手书成了这块巨石的主角。历史没有细节,我无从考证磨洗戚继光手迹是否钟县长的卑污,但是,一个英雄的事迹在石头上消失,他的名字却在人心里雕刻,永不磨灭。

果老山上有一块刻有“闽南第一营”的巨石,一个名叫龚扬山的人,用大字证明,巨石后面的小山包,就是当年戚继光安营扎寨的地方。

诏安的石头,并不局限在果老山,诏安的坚硬,遍布于1293平方公里的土地。我的脚步和视野,也没有被果老山困住,当我来到古城的时候,牌坊街上的八座古牌坊和三十多处明清建筑,一齐以石头的坚硬出现在我面前。我记住了那些以石头为主体的古老建筑的名字:西岳武庙、陈氏祖庙、武德候庙、观音堂、西门城隍庙、西门武庙、西亭观音庵、西门关帝庙、怀恩古井、父子进士坊、土地妈庙、芹圃楼、节孝坊、上帝宫、文昌宫、五谷帝庙、夺锦坊、天宠重褒坊、百岁坊、灵侯庙、大夫家庙……那些面目苍苍的建筑群,一律用石头作为它们的面孔。这些已经成为了文物的保护单位,精美华贵,坚硬的石头上,开出了雕刻、书法、绘画、诗词的奇异花朵。

诏安的石头,也没有局限于街道和古老建筑,在诏安最高海拔的乌山上,我看到无数的石头,组成了一片群山的历史。乌山的石头,生长在险峻的高处,由于人迹不能到达,那些巨石没有书法文字的面孔,它们以一种原始的形态和生动的姿式,展示大自然的存在。没有人可以数清乌山的石头,也没有任何摄像机能够记录下乌山石头灵动丰富的身姿,它们的沉默,让大山惊叹。

认识诏安,就是认识石头;石头的历史,就是诏安的历史。

我对石头的理解和认识,源于幼儿时期的一次事故。一个小伙伴用块很有分量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脑门上。那个夜晚的瞬间,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我的眼前闪耀。我付出了头破血流的代价,石头却完好无损。从此以后,我对石头就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疼痛是一种跟随人一辈子的记忆,石头,则是一个让我心惊胆颤的对手,然而,诏安的石头却没有让我紧张和害怕,由于艺术的附体,诏安的石头充满了灵性。当我在果老山的石头群中浏览,当我在牌坊街的石头建筑群中惊叹,当我在乌山的巨大群石中看见过往的红色历史,我就知道,诏安,是一座站立在石头上的古城,诏安的历史,就是一部石头的家族史,诏安人,都用石头作了自己的骨头。

诏安,彻底改变了我对石头的认识。在一个有风骨和艺术的地方,石头便充满了雄性的力量,诏安的石头,让明朝的倭寇和侵华的日军胆寒,让一个惧怕疼痛的异乡人感到踏实和安稳。想想我以前见过的石头,都是供人欣赏收藏和用以转手谋利的商品,是富人案台上的清供和摆设,是文人庭院里的盆景。

从坚硬的意义来说,诏安是地球上最大的一块石头,它的完整性,超过了人类融铸的钢铁。

世界上所有的纪念碑,都用石头砌成,诏安,则是建造纪念碑最坚硬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