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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 冕 | 平常中见不平常

——读吴锦雄诗歌感言

更新时间:2021-09-09 作者:谢 冕来源:广东作家网

平常心平常事

眼下读诗常有困惑,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隔”。许多作者都在追求“深刻”,他们的“深刻”就是让人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这种不明白,甚至包括作者本人。这就是人们感叹的“言不及义”。读吴锦雄的诗,第一印象是朴素,清澈,甚至有点稚拙,却是直抵人的内心,让人感到亲切。这就是不“隔”。读他的诗如同亲人相见,他向你展开一幅幅平常的生活画面,这些画面带着家常的氛围,泥土的气息,炊烟的气息,亲切而自然。乡村纪事中对着煤油灯反复寻找鸡蛋中的白点的母亲,赶集途中遇见两人打架时父亲的评说,幼年“偷”吃外公醉枣而醉卧酒坛边的诗人自己,以及爷爷变幻多端的手影,等等。身居城市,依稀中打开记忆的闸门,不知不觉涌出的都是旧日的平常记忆,丝丝缕缕编织着现代城市人的乡愁。

吴锦雄讲述这一切,用的是非常朴素的语言。他极少装饰,基本不用华美的词语。“我是乡下地里旱不死的葱”,“早冬的菜叶满是晶莹的冰凌”,“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平常得让人感到就是邻家发生的人和事。他几乎杜绝了多余的修辞,用平常话讲平常事,写平常人,但却不缺饱满的意蕴和情感。不可讳言,随之而来的亦留有言辞拖沓、不够精炼的缺憾。但可贵的还是这种坚守了亲切自然的素朴之美。

从诗歌创作的历史看,写得简约较之写得繁丽的难度要大些。词有刚柔,诗分浓淡,各擅其长,无关褒贬。以诗言,李贺李商隐浓艳,陶潜王维淡远,前者“浓得化不开”众人竞而仿之,后者“清水出芙蓉”却难有及其境者。我的意思不是单项肯定诗的自然平常,只是觉得能于浅中见深,言淡而旨远的,是最为可贵的诗学境界。

平常的人生不平常的道理

其实,写人生的日常状态也易于落套。当下一些诗总是琐琐碎碎,用语是极其平常了,但却不是诗。这些所谓诗的用语没有经过诗意的“筛滤”,当然更谈不上“锻造”,不仅混同于日常,甚至它的浅白和粗粝还不及于日常。记得有一次在北大开诗学论坛,陈超批评当下诗歌写作倾向,脱口而出的是,“今天我去找你,你妈说你不在”,引得举座欢笑。如何在“日常”中坚持并凸显诗的品质,这就是我所感到的难度。

在盛唐,诗者如云,而王维只有一家。王维诗中的禅意与佛境,一般人学不来、也达不到。能够于平淡中见厚重、于浅显中见悠远的,就一个字:难!话回到现在,口语化也好,“零度写作”也好,如何在诗与非诗之间予以切割和判别,更是难上加难。诗的意境,需要从日常中提炼和凝成,不是陈超批评的那种“张口就来”的随意性。

为了印证这一点,我愿意举吴锦雄的乡村纪事中母亲通过油灯寻找鸡蛋中的白点为例。无疑,这是诗人从遥远的记忆中检示出来的一个细节。母亲认为那个白点是一个未来的生命,是“万万吃不得的”。一个细节揭示了一个农家妇女的慈爱之心。这正是诗人对于琐碎的生活素材的“择取”。不仅这些,还有对于这种“择取”的延伸(诗人不曾明言,应该是母亲的信念)——

再饿也不能煮谷种

再缺柴火也不能烧书本

我整个小学的每一本课本,每一本作业簿

都被母亲码得整整齐齐

收藏在老家重漆斑斓的柜子里

真理需要珍藏,应该用“重漆斑斓的柜子”来保存。看来轻淡的言说,却是对于生活素材的择取和浓缩。简单的道理,朴素的言辞,传达出我们世代相传的伟大的民间智慧和良心。一个细节,引出一段记忆,母亲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对于母亲的由衷敬爱,以及对于我们民族世代形成的优良品质的传承,悠远的怀念和赞叹,不用任何修饰,一切油然而生。留给读者的是无限的联想(即“再创造”). 这就是有别于普通说话的方式的、诗歌的方式。道理是无须“说”的,诗歌的说理靠的是意象的启示、并“诱发”读者的想象力,乃是从事另一番艰苦的再创造。

读吴锦雄的诗,总能在他“无言之言”中找到这些不留痕迹的深层意蕴。再如,思乡情切,乡思情重,诗人在阳台上种了瓜果蔬菜以慰远思,他只用一句“除了家乡都是家乡之外”来概括此种心情,摒除了目下流行的口水泛滥的琐碎,而出以令人感到意外的简括和沉郁。

平常后面隐藏哲理

吴锦雄给我们的启示可能不止于上述,他的特点是能于简括中见繁复,于貌似浅淡中见深遂。平淡仿佛只是诗人的“虚拟”,他的意蕴恰如他的诗句所显示的:“我如晨曦斜出,融汇在碧绿的世界间”,请注意,这里的晨曦是“斜出”,可见用语之考究。再如,他说“孤独是一种常态”,这也是诗中常见,不觉新鲜,但当他说:

孤独鲜活而顽强

同所有的喧嚣一样平常

就不同了,在这里,他把将”孤独”等同于”喧嚣”,这就是诗人的发现。这种发现就很“不平常”!我们读吴锦雄,因为他总着意于出以平淡,我们仿佛是走马平川,眼前突显碧翠峰峦,便生一种惊喜。诗人能在看似平淡中见机巧,这就是一种“暗功”。因为语及喧嚣,信手拈来他的另一诗句:“喧嚣的鸟鸣让我如此安宁”。这使我们联想到古人名句“鸟鸣山更幽”。吴锦雄是否有意呼应前贤,不得而知,但说是异代同工,却也近实。

前面的评述中我用了“发现”一词。似乎尚不能精确表达我的意思。我以为诗人有异于常人之处在他的独特,发现也应是独特的,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感受,更为重要的,还应该是独特的表达。回到前面引用的,父亲看见路边两人打架,一强一若,强者赢,弱者败,父亲说:“打赢的人晚上睡不着觉了”。赢了反而睡不着觉?是何道理,父亲不语,我也未问。诗人于诗中这样回答: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理。为何是真理?诗人不言,我们只能自己揣摩。这种表达就具有独特性:不言而含深意。

无言之言,让人产生联想。吴锦雄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平淡,平淡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以平淡发掘深意。读吴锦雄的诗不可轻慢,一不小心就会忽略了他的精彩。他的诗中不仅有深意,而且有哲理。例如他说自己鲁莽潦草的人生,“上半生用来走出家乡,下半生用来回归家乡”,这就是“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

篇末赘语

我和吴锦雄素未谋面,知道他当过记者,办过文化公司,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出过散文集,出过报告文学集,也出过诗集。他的诗集《我爱过而又失去的女人》《短歌》得到很好的评价。“认识”吴锦雄,是诗人杨克的推荐。我感谢杨克,感谢他使我有机会读到我所喜欢并认同的诗人和他的写作,特别是使我在被疫情反弹的困顿和悲苦中得到诗歌温情的抚慰。

祈愿疫霾早日消弭。祝福诗人,祝福诗歌,祝福世界和平,祝福人类友爱!

2021年1月20日,此日庚子腊月初八,大寒。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