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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 | 深度现实与未来诗学
更新时间:2021-09-02 作者:陈培浩来源:文艺报
王威廉的写作存在着多个面相,包括荒诞叙事、灵魂叙事、历史叙事等等。大学曾就读于物理系的王威廉,对于科幻与人类未来有着持久的追问。近年他又集中创作了一批人文科幻小说。与一般科幻小说不同,王威廉的这些小说虽包含科幻元素,或置于未来时空展开,但实质始终在于对现实的反观和对生命可能性和应然性的追问。《野未来》是王威廉2021年推出的科幻系列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包括《野未来》《城市海蜇》《地图里的祖父》《不见你的目光》《退化日》《草原蓝鲸》《幽蓝》《潜居》《后生命》《行星与记忆》等10篇作品,集中显示了王威廉写作中的科幻面相。
王威廉一直执著于面向变动不居的此在和未来探索小说叙事新的可能性。这里的两个关键词,一是深度现实,二是未来诗学。在某种封闭的现代主义观念中,现实常是被排斥的,但王威廉并非如此,在《写作的深度现实主义》一文中他这样说道:“我从来不会反感‘现实主义’这个说法,尽管我的写作常常被认为是有点儿‘现代主义’的,但很显然,‘现实’比‘现代’的覆盖面更广、内涵更深厚。‘现实’也许可以拆解成两层意思,现在、此刻的即时性,以及客观存在的事物和规律。那么‘现实主义’的写作便是着力于抵达此时此刻的事物本身,具有相当的现象学味道。但是,抵达的曲折过程、主观的局限理解以及世界本身的变动不居,都让现实不是不言自明的。”我们处在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作家如果真正具有现实情怀,就会知道没有任何一成不变的现实等着艺术去领取。艺术必曲折求变,才能有效提取世界内部的真实,这是王威廉的现代书写作为深度现实主义的内在因由。不妨说,在《野未来》的科幻叙事中,未来想象与深度现实依然是一体两面。
在我看来,还有必要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中来看王威廉的科幻系列小说,这个视野或许应延伸到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我们知道,在后现代的知识背景中,人文主义是被反思甚至解构的。人文主义最核心的价值便是确认了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地位,其中虽然也有“人类中心主义”倾向需要反省,但近600年来人类难道不正是受惠于人文主义对人的庇护而有了今天的世界吗?人文主义话语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即是对于人精神上的独特性、不可取代性的信仰,因此人文主义相信:人不同于动物,也不应成为机器的造物;如若人的思想可被机器取代,那便是人的严重异化。这可能是今天人文主义话语在迅猛发展的人工智能技术面前显得保守的原因。人类的未来会往何处去,我们并不知道。但小说之所以为小说就在于,它要把这个问题提出,并尖锐化。王威廉的科幻系列小说有两个着眼点,一是反观现实,一是指向未来。《城市海蜇》的科幻性并不突出,但它以“城市海蜇”这个介于透明塑料和生命体之间的意象切入并隐喻了剧变中的当代社会的病灶。《野未来》《后生命》等则以未来时空为叙事平台,不屈不挠地为人类灵魂索求一个未来世界的位置。事实上,人的危机或人话语的危机并非始于今日。文艺复兴是人类从匍匐于神脚下的中世纪挣脱出来,为人类主体性赢得合法性的第一个历史阶段,此后时代,人类一直在与外部的异化力量作战。在浪漫主义时代,诗人已经敏感地感受到大机器生产的威胁,但浪漫主义迸发出更高昂的内在激情,这种高温的激情虽为当代人所陌生,但无疑是对人话语的确信和捍卫。现代主义时代是第一个真正的人学话语的危机时代,在20世纪被二次世界大战折磨得奄奄一息之际,人的理性不能不备受质疑,遂生挥之不去的荒诞感。现代主义因此生出了两种面相,其一是揭示荒诞,另一是超越荒诞。前者揭示了世界的剧变和人话语的危机,后者则在危机中追求人再次得以确认的可能。
值得留意的是,今天科学高速发展的时代,人文话语其实面临着一次新的、更大的挑战。因为挑战人的不是战争等明显恐怖的对象,而是披上了人类救星外衣的科技。在祛魅和逐神的时代,科技被放在了神的位置,技术神学化的实质是人类的聪明才智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使自身再度匍匐甚至囚禁的神。今天,科技产品已经遍布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科技让世界更便捷,让人更舒适,这当然是事情重要的一面;但技术不仅因此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更在悄然地改写我们对人的定义。今天,人为了舒适而越来越趋近于机器,而机器则因为智能而越来越趋近于人类,这种趋同必将逼近科技和伦理的临界点。如果诚实一点,我们会承认,今天科幻小说作为一个类型的大热,其背后是一种“忘在”意识形态的结果,一方面是将科技和未来维度释放的叙事可能性嫁接于消费性阅读中,另一方面则是一种无枝可栖之后逃往未来的叙事策略。当此之际,人将何为?这就是王威廉这批人文科幻小说的追问,这种追问其实跟他在《非法入住》等现代主义的荒诞书写中的追问一脉相承。王威廉不仅在追求一种小说的思想表达,也在追求着思想表达的诗学化,我相信其价值会在未来的时间中越加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