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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灯 |《森林沉默》,一部现代化转型下的森林史

更新时间:2021-08-10 作者: 黄灯来源:《长江丛刊》

几乎所有阅读者都能感受到陈应松《森林沉默》中明显的对峙:原始文明和现代文明、生态文明和城市文明、贫穷落后和经济发展、淳朴善意和急功近利的张力。“森林”对大多数写作者来说很陌生,却是陈应松写作的基调和底色,他此前的作品《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都能看到原始森林神农架的影子,本书更以聚焦的视角,直面神农架的神秘和丰富。显而易见,对携带楚风巫术文化基因的陈应松而言,此次书写是一次愉快而彻底的自我清理,意味着自我的和解和交代,“我写神农架没有任何困境,因为我太熟悉神农架”“我对神农架的了解或从神农架获取的素材,至少两辈子都写不完”,他终于还清了李敬泽所言的“陈应松欠中国文学一片森林”的债。

我感兴趣的是,在这样一部“内容丰富、想象瑰丽、表达奇崛”,深具“浩瀚、确切、威严、永恒”森林气质的作品中,他如何不动声色地通过细密的森林景象呈现,暗中装置“一片与现代性、与喧嚣人事”相对峙的结构,并让思考如此明晰?

现代性的陷阱,弥漫于日常生活的各类法则,最能让人感受到工具理性大一统之中,单一价值观下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差异,以及在一条条鄙视链下形成的裂痕。唯有重拾万物平等的姿态,才能获取另一种观照世界的眼光。《森林沉默》让人内心妥帖的地方,恰恰来自陈应松对大自然的敬畏,“我们应当尊重人与各物种的相遇,互不干扰,互相尊重”。在文中,为了更好呈现一个平视的世界,他通过猴娃“玃”的视角,勾勒出了一幅森林万物的命运图谱,“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动,他看见了一只豹子”,这十七个字,包蕴了对植物、动物、人类的呈现,开启了森林绚烂而迷离的序幕。

在《森林沉默》中,白辛树毫无疑问是一个整体性的象征存在:树的下部藏着咕噜大帝,树洞中藏着修炼的大蛇,树叶中栖息着捕捉盲眼鱼虱子的饿雀子,树冠接纳猴娃玃,人、神、兽安然自在,和白辛树和平相处。对祖母、祖父而言,白辛树是他们现实的家园,不但提供神灵的护佑,而且能够保障身体的健康(盲眼鱼虱治“噎死病”);对后代大雀和猴娃“玃”而言,白辛树不但是“玃”最为安稳的身心栖居地和观照世界的瞭望塔,更是大雀从森林走向城市的物质保障和最后依靠。事实上,对于森林中的植物,陈应松几乎都赋予了一种神性的书写,诸如药王、诸如黄芪精。除了植物,还有动物,豹子、熊、小熊、母熊、断腿猴、戴胜、无数的鸟、蜜蜂、盲眼鱼、膏盲神(寄生虫)、狗扒子、鬣羚等。在对“守秋”的描绘中,陈应松通过松鸦、野鸡、白颊噪鹛、红腹松鼠、白腰文鸟、凤头麦鸡、白鹇、噪鹃、绣眼鸟等各种鸟发出的不同声音,凸显了森林中来自动物们的生命活力,“它们的声音就是天音,是天上的神音,不是飞机折磨睡眠的嚣叫。”当然,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他们的命运始终和森林的重要成员——人类,密不可分。玃的一家和其他山民,是《森林沉默》的主角。爷爷、奶奶作为森林的守护者,在漫长、封闭的岁月中,和周围的一切水乳交融,他们坚守森林的法则,按既定的秩序生活,以玃的感受就是,“森林会默默无声地传递给我,野兽都会用野草给自己治病,狗毛色差了也会啃草吃。……你活在这森林里,万物与你为善,会告诉你所有的秘密……”。

毫无疑问,在陈应松笔下,咕噜山区的万事万物,都毫无偏袒地获得了平等的呈现,他们原本可以遵照森林的法则运转,“花朵和果实毫无忌讳地拼命生长,从不炫耀,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像山里的人一样美丽结实地活着,等待人类幡然醒悟,回到它们的襁褓中。”但问题是,这个万事万物可以毫无顾忌拼命生长的世界,在现代化的粗暴推进中,并不能独立自处,森林不再作为一个天然的有机体而存在,而是被政府视为一种要素重新配置,他无法与外界隔绝保持自身的独立,自然也不能与外界隔绝,以大雀为代表的下一代山民,还得将进城作为新的出路,无处不在的现代化进程,终究还是毫不迟疑地渗透进了咕噜山区,“明年的春天将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春天。咱天音梁子要建飞机场了,你们知道吗?要削平九座山头,填平九条峡谷”。随着机场的开建,咕噜山民的生活被彻底瓦解,并不得不承受艰难转型背后的后果。以叔叔麻古为例,尽管在祖父眼中,他是一个懒惰到只能进城的人,但麻古对土地的依恋,和父辈没有差别。他尝试接受去机场工作的新生活,但总是以森林赋予的思维去行事。他在机场空地偷偷种植的行为,固然显露了山民与所谓现代化生活方式的隔膜,但他最后决绝离开机场,执意到鹰嘴崖寻找土地的坚定,充分凸显了外界对咕噜山区的强势侵入,给山民内心带来的伤害和不适。被迫离家、不得不将家里牲畜全部屠宰的老魏,曾悲怆无比地告别故土,“家都没有了致个什么富?致哪门子富?咱只想世世代代住在这儿,陪伴祖坟,啥都没啦……”这一惨烈而无法避免的剧变,在猴娃“玃”看来,可以归结到一点,“祖父真正伤心的事情,是祖坟都会被刨掉”。

如果说,以上行为是赤裸裸地以经济手段、凭借开发的名义对森林的破坏和掠夺,那么,对城市生活的价值认同和依赖,显然是森林和外界更为深层的对峙。在《森林沉默》中,当进城的大雀找到了女友,并且怀上娃子,面临一个青年男子成家的现实压力时,城市、现代的生存法则立即对森林的生存法则构成了碾压式侵犯。祖父面对无法克服的窘境,砍树成为唯一的选择。白辛树作为森林的精神寄寓,遭遇到掘根式砍伐命运,展现了一种最为激烈的冲突和对撞,惊心动魄而又惨烈无比。

树魂不散,森林哭泣,但无能为力。

毫无疑问,陈应松面对现代化进程给山民带来的困境,他一直不动声色地寻找解药,并在细致而极富耐心的景物描写中,竭力告诫人类,“在这里,可以看到宇宙的真相,在没有星空的那些城市,人们并不知道山体和森林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让天空如此高远,迷蒙的星星才没有坠落下来”。但告诫是否有效,陈应松心存疑问,也正因为心存疑虑,作者无法遮掩自己的悲观。森林为何沉默?是因为面对轰轰烈烈单向度的现代性车轮,蓬勃的森林毫无招架之力,在原始文明和现代文明、生态文明和城市文明、贫穷落后和经济发展的对峙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黯然消失,花仙子死了,鹰嘴撞掉了,熊死了,短尾猴死了,玃的白辛树砍了,谭老师死了,这一切,形象阐释了陈应松的整体性叙述,“野兽们开始逃难,人们开始拆迁,河流开始堰塞,森林开始倒下,推土机沉重的履带将把那些生活了千万年的种子和根须永久地埋入地下,让它们永远不再生长”。

值得一提的是,陈应松对造成这种结局背后的因由,有着自己的思考。他通过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审视,通过设置猴娃玃和现代知识女性花仙的结合这一情节,表达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尽管相比整个文本,这部分内容显得突兀,但却显示了陈应松的真诚。花仙作为玃的老师,更作为来自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她的立场和认知,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陈应松的基本判断,“但我认为,他(玃)根本不需要认识这些现代文明的东西,这些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太过肮脏龌龊,他还是待在他的世界里为好。森林以外的世界已彻底崩坏,无可救药,我已经看透。”这种思考,和陈应松对森林整体命运的勘测构成了呼应。

概而言之,《森林沉默》以最丰富的意象,最瑰丽的想象,展现了一部森林史,同时也凸显了一段微观、独特的当下中国现代化转型史,陈应松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理解力,表达了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思考,这些振聋发聩的判断,让人类时刻意识到自身面临的处境和挑战。森林原本沉默,因为陈应松深情、执著的发声,森林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