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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咒

更新时间:2021-06-16 作者:李兴林来源:广东文坛

C县城,黄昏时分的东山公园,晓月摧夕阳,晚风摇冬青。公园的西北角,一株盛果期的石榴树正开着一串串火红的小喇叭似的花朵,远远望去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然而,煞风景的是此时石榴树下正坐着一个哇哇吼叫的疯子。他是谁,真可怜。走在前面的常凯和原柳同时说,跟在后面的万实也这样说。他是谁?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一个哇哇吼叫的疯子。

这是一个男身女像的疯子。头大、腰细、腿长,还很时尚。下身穿一件绿色超短裙,大腿以下暴露着,只是皮肤太黑。上身全裸着,乳头很庳,却没有忘记戴上乳罩。鼻头下两股白色的污物吊在嘴唇上。疯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言语混浊不清。偶而能听得一言半语,好像是说他得奖了,得什么文学奖了。可见这是一个痴迷于文学的疯子,痴迷于做梦都想得奖的疯子。

万实在想,文学是什么? 文学为什么就能让一个人疯掉?那文学岂不成了可恶的魔咒!还是应当客观一点,实事求是一点,疯了就是疯了,怎么怪也怪不到文学的头上。

其实大家都是认识这个疯子的,只是此刻谁也不愿意认他罢了。见此情景,万实想认也只好作罢。在这风轻月明石榴花开的美好时刻,总不能扫大家的兴吧。何况今天的聚会是十年前就约定的。常凯是身担要职的副县长,原柳也是县妇联的主席。常凯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对原柳侃侃而谈他施政的理念,治家的体会以及社会上的趣闻轶事,原柳也听得津津有味。他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完全把万实晾在一边。这也难怪,常凯和原柳本是中学时代的一对恋人,只是老天爷经常会阴差阳错。常凯大学毕业后到外地就业,原柳则师大毕业后回到本县上班。从此常原二人天各一方,在现实面前他俩都选择了放弃。现在他们各自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而且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常凯和原柳还算是一对幸运儿,万实想。当然万实本人也算是幸运的,万实中师毕业后在本县一个边远的村学当教师。后来县文化局长看上他的文笔,被调到县文化馆专门从事文艺创作。这当然要归功于他对文学矢志不渝的热爱。而黄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常凯和原柳把万实晾在一边,万实并不介意,他正好能够静下心来想事情。

当年,万实、原柳、黄华和常凯四位爱好文学的热血青年,在公园亲手栽下了这株吉祥的石榴树。因为他们四人名字最后一字的谐音串起来正好是石榴花开这一词组。同时也寓意他们的生活和事业像这吉祥的石榴树一样红红火火,繁花似锦,硕果累累。浪漫和想象是文人的特长。四人约定,今后无论天南海北,贫富贵贱,每五年必须在石榴花开的时候,在此聚会一次。还要拿出自己的文学创作成果互相交流学习。并且发誓无论从事何种职业,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放弃文学。大有一种文学与生命同在、文学与事业同在的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气概。

四位中学时代的同学、文友,现在分布在两省三地。常凯于上海交大毕业后,先在外省的一个市直单位工作,后来下去当了副县长。原柳和万实则分别于师大和中师毕业后回到本县上班。黄华没有考上大学,通过亲友帮忙在外县的一个体育单位干勤杂工。他虽然不是正式工,在单位工作勤奋努力,吃苦耐劳。还由于有一手好文笔,在本职工作之余,为同事们写个工作总结、学习心得什么的他都乐于帮忙。加上他嘴甜手勤腿快,颇受领导和同事们的欢迎。

五年后,当石榴首次开花的时节,四位同学、文友如期如约而至,相聚在石榴树下,几年来大家都各有斩获。常凯和原柳不但有作品发表,而且仕途顺利,春风得意。常凯已经当了科长,原柳也在近期升职有望。万实的短篇小说和散文频频发表于省市级专业文艺报刊。他最近发表的短篇小说《新画皮》还获得了省里专业文艺大奖“黄河文学奖”的二等奖。《新画皮》的主人公陈好是个典型的“两面人”。他白天在一家医院作护工,对病人细心、体贴、入微,对医生护士毕恭毕敬 ,脏活累活他抢着干。医院的医生护士全都喜欢他,还被评为全市的首届道德模范。晚上他却发挥他的“变脸”奇术,蒙面游弋在公园车站、背街小巷,专盯着单身妇女下手作案。数年间抢劫和强奸妇女 20 多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全市的道德模范表彰大会上,当陈好接过市长手中鲜红的荣誉证书刚刚走下主席台时,却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警察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万实的《新画皮》让常凯和原柳欣赏不已。小说构思奇巧,语言也精练生动。面对常凯、原柳和万实,黄华有些汗颜,觉得自卑。几年来他虽然也写了不少作品,但发表的却是凤毛麟角。在整个聚会过程中他说话很少,脸上闪烁着不易察觉的阴影。万实早就注意到了黄华低落的情绪,便安慰他说,你文笔比我好,又很勤奋,迟早会有收获的。常凯也鼓励黄华说,等你拿了大奖的那一天,我要在五星级酒店为你举行庆功宴。黄华还是很少说话,并借口要赶次日六点的早班车回单位,带着十分忧郁的神色早早离开了大家。黄华心里老大的不服气,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也要得奖,得大奖。

自首次聚会分别后,黄华就和大家断了联系。他的电话打不通,写信也不回,谁也不知道他这几年来在干什么。后来还是万实在市上开会期间,从某县同行处打听到,黄华去年在某社团举办的全国性散文大赛中得了一等奖。虽说含金量不怎么样,他毕竟走出了一步,万实还暗暗为他高兴了一阵。不久后又传来因为这篇获奖散文有抄袭之嫌,黄华被人告上了法庭。听到这个消息,万实很是为他难过,但也爱莫能助。后来就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事实上自那次聚会回到单位后,黄华一心想要得大奖,他白天上班时心里想的是得奖,晚上做梦梦的也是得奖。有一天他上班后去锅炉房打扫卫生,脑子里却在构思着一篇得奖的美文。想着想着竟然倒在锅炉房的连椅上睡着了。他梦到他得了“茅盾文学奖”,上了中央电视台综艺频道的名人访谈节目。回来后先当了县文联的主席,很快又当了市、省的文联主席。之后还恋上了一个当红歌星和老婆离了婚。从此,黄华完全变了一个人。在单位领导和同事们的眼中,黄华再也不是那个勤奋努力,任劳任怨的黄华。工作得过且过,干活吊儿郎当,时常丢三拉四。一有空就去敲键盘、搞创作。得奖是他的生命,是他的一切。结局是,大奖还没拿上,黄华的工作却被单位辞掉了。这回不是他要跟老婆离婚,而是老婆要跟他离婚……之后,黄华又找了几家单位,多者三两月,少者一月,都没有干长。人家都知道他是个一心要得奖的文痴,没有单位肯用他。他只好去建筑工地干小工,干了没两天,又受不了那烈日炙烤的皮肉之苦,就干脆天天猫在屋里写小说。一家人的生计就靠老婆做点小生意,卖油条豆浆来维持。经常因缴不起房租被房东撵出来,过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生活。最后老婆领着三岁的女儿永远离他而去。黄华终于精神崩溃了……

文学是什么? 文学为什么就能让一个人疯掉?文学的价值该不是只有得奖才能体现的吧。中国古代的四大文学名著,有谁给颁奖了,不照样千年不朽,万世流芳吗?万实的思路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夕阳下去了, 月亮上来了,眨眼间掌控宇宙的魔术师就把白天变成了黑夜。斗转星移,风云变幻,世事难料啊!两个小时过去了,常凯和原柳还在那里头对头脸对脸地窃窃私语,兴致浓浓。呵,好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万实虽然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但万实听得清楚,在两个多小时的谈话中,常凯和原柳没有一句话提及到文学。万实突然觉得异常地落寞和悲哀。他对常凯和原柳说咱们该走了,黄华不会来了。常凯说这个黄华他怎么可以负约呢!万实说他没有负约,只是他来了,我们也许认不得了。

本来此次聚会,万实的底气十足。他怀里揣着《人民文学》2011 年度优秀短篇小说的获奖证书。此刻他摸着怀里被体温捂热的获奖证书,觉得自己太无聊、太渺小了。他借助微弱的太阳能路灯,轻轻地来到石榴树下,将怀里那本还带着体温的获奖证书,悄悄地放到了疯子的怀里。疯子高兴地双手将获奖证书举过头顶,喊叫着走了。晚风中不时送来疯子阵阵嘶哑地吼叫声∶ 得奖了!得奖了!我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渐渐地嘶哑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沉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