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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前的一棵树 ——读黄倩娜的新作《凛冬将至》略感
更新时间:2021-05-21 作者:商河来源:广东文坛
早年,她出版《去意彷徨》,那时已想过要为她写点什么;稍后出版《写在秋天的便笺上》,又想,这回该写了;一搁而至于二十多年之后的辛丑之春,她的新集《凛冬将至》出版,想写而未写之人已是华鬓飘萧。对自己断喝:你该写了,虽她从未向你索取过一文一题,那是你自己的心债,是对自己的偿还,此刻哪怕在纸上已步履蹒跚,须策杖踽踽而行,亦须一行了。
我说,你看,我真的上路了,你且谅解我这行的方式,不得不更多的是边走边回望。这时,能见到去意彷徨时她的形象吗?知道她如何能把秋天作为便笺写了点什么?能见的,知道的。据说,因为年少,我们都曾是彷徨的,四季都无碍是我们的便笺。在友人之间,先还用钢笔在纸之笺上写信,那信都是抒情,都是散文,是诗。从那方格纸上溢出,才轮到季节,天空,大地,仅把它们作为一张张便笺则已,因着我们更浓烈的情绪,不须征得它们的同意。亦始于不满意它们的沉默不语而启端,要将笔尖渐次的插入会反噬于我们的历史与现实。那时步履竟然是多么的一致,而身体能承受无尽的膨胀以至爆裂,因有当面的警戒,有书信的互勉。记得那些言词,自始就是暖和,如微暗之火;记得那些字迹,自始就是刚毅、有力,向世界呈现的似是意志,还不是温柔。彷徨也是有力的彷徨,彷徨多着呢,大可挥霍。这个形象描绘得当吗?还只是我未脱尽的主观的任性涂抹?这言说倒是切己的,使我疲乏,要停下,稍稍歇息。
闭目时,看见她的另一种形象:一向的短发,前额光洁,眉下双眼总是闪着热切的光芒,从不见一刻的黯淡。双腿轻盈,似乎地心吸力为之减半,天空引力则为之增倍,让她能快速走向某个选定的目标。有人说,她这是民国形象,是“五四”形象。要我说,或许还是“八十年代”形象。竟或是超过一切时代的典雅的形象。且不须她刻意去维护,她向来也不会张扬地向人呈现这种种,这自然的形象。由得认识她的人都愿意为她做点什么,以换回她轻浅的一笑,赠予杯酒。由得她不知自己的感召力。由得她慢慢接受众多的彷徨中只剩下的一个,写尽了的秋之便笺只剩下的一张,它们折叠在这凛冬之前的一刻,也终于赢得这超过一切时代的独个的形象,这从快步换以缓步的形象,这从域外、身外回到本域和自身的形象。这形象,我描绘得当吗?还只是我迷蒙了的双眼,混乱了的记忆,或响应我微弱的呼唤而来的一个幻象?却要拄杖,站起身。
进入这新的书稿,里边有一个僻角,是适宜几个长久的友人作私语的。既是私语,她能原谅我们的随意和误读。告诉她,我读这书稿,费了半夜哩,剩下的半夜已无眠。许多的篇什,在成书之前已读过,还是爱读。当年,读完她写西藏的文字,鼓动我也冒险往雪域一行。告诉她,我最喜欢还是她晚近的文字,写她母亲,外婆外公,舅舅,行文亲切朴实,细节鲜活,像读小说,知道写的不是小说,于是感叹她内心所承受之痛、之重,而她几乎从未向我们说过这一切,倘不形诸文字,我们永远不知道这一切,那又是何等的忍隐!告诉她,文字做到这个份上,如天工做成一片绿叶,一片花瓣,简单明澈,已可自足,我不知道此后还须加上何种复杂的观念,何种繁琐的结构,叠床架屋,譬造宫殿,差可令人目乱神摇,何如衡门白屋,蕴藉深远。告诉她,也是她已自知的,我们已经走过许多的路了,曾经以为的远方,或许就在眼前;曾经以为的历史与未来,或许就是现实;曾经以为的丰盛,或许只是清简;曾经以为少年的热情可以改造世界,浪漫的文字可以囊括世界,而终末或许只是为了与世界和解,与自身和解,文字只为着把捉身边的细微之事之物,为其写真。告诉她,也是她自知的,否则她是写不出他们来的,他们,正是这些命定地围绕在我们身边的老人,感谢他们,因为是由他们造就了我们卑微的、不值得夸耀的耐性和慈悲。从他们那里,我们知道了何谓身体的消蚀,何谓生命于无常之中的无奈、无助,何谓于其中艰难觅得的点滴的快乐和欢笑,何谓不忍、不舍,终而须忍、须舍。
告诉她,也是她早就知道的,那种由他们造成的表面上的负累,束缚,其实不单是把我们的脚,也把我们的心拉回到一个最真实之境了。曾经像是飞上半空的身子,立于实地了;曾经的积累,有一个对等的、以至更强大的对应物,让积累能在缓慢的回顾、自认之后,完成蜕变,迸发出更大的能量了。如是,亦由个人的肉身,及于本域的肉身了,我们曾经试图用笔刺穿的历史与现实,不再是噬与反噬之间的格斗,它同步于我们的体认,转化成为本域的肉身,换言之我们个人的肉身了。而我们也从过去的想象、拒绝,变成事实、接受了。
接受那个灰暗的、陈旧的空间。接受你将成为他们,这个毫无疑问的、更具体的事实!这就是那个将至的凛冬么?接受经由他们的肉身向我们提出的严峻之问:我们准备好了吗?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因了他们的肉身即是我们的肉身,我们因而取得了最切己的感受和理由,使这回答须真实不虚,而未准备就绪,不须急于回答。这就是众多的彷徨里剩下的一个彷徨么?该告诉她,这也是我那些日日夜夜里经受过的同一种彷徨么?我从来不知怎么回答呢。要看她的回答,其实不必是回答,只是放入一个偶然的形象,以那位声言“过去曾经苍老,如今风华正茂”的红衣使者,来说明一种可能,一种红艳之火与凛冬的对待,亦堪为剩下的那张秋之便笺书写上新的奇迹么?于我,倒还是犹豫的。
由是,要进入那最后的私语了。这时该告诉她,我同样喜欢她品评同行的文字么?且见那哲思与性情齐飞的,那渐渐长成一棵大树而埋着扩张的根系、舒展着如盖的叶冠的,那有着充沛的力比多而勇于直书“崩溃”的,想她该是有着怎样真诚的欣赏之心,才能如此细致地为他们砌起一个个准确的文字来呢!倘若你也要成就为一棵树,或你本然就是一棵树,那该是什么树呢?先要问:向来众人说的低调,说的内敛。你听惯了,似乎也默认了。但这说的是什么?一种有关德行的轻易的赞美么?这眼下,我们不是已经知道,所谓的低调、内敛,无关乎德行,只关乎自适?仍以树取譬,我们因着自适成为这样一棵树,成为这样一棵树让我们自适。在这新书的僻角里,凛冬挨近时,也该有爽朗的笑声了。因回答她的反问,我会说,若我还喜于张牙舞爪,该是一丛荆棘;她则该处在城里或离城不远,某个小院落,某个墙边,不起眼处的一株玉兰、或一株白梅;而我倘不成荆棘,理想状态是比她更远,不可相望的某处山陬废庙边上的一棵老桂。
都知道了,剩下的一个彷徨,或许会直至最后,仍是彷徨。那张秋之便笺变成了凛冬的便笺,上面仍不知该写些什么。自然,什么都不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