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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珊|惟愿醒来仍是爱你——献给副刊

更新时间:2021-04-29 作者:郭珊来源:中国副刊

我在2002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南方日报》,先是做了十年的文化记者,然后转去做副刊编辑。入行时纸媒还处于黄金时代,只投了一次简历就去了广州,连实习经历都没有,却一干就是将近二十年。好比一个人第一次相亲,就稀里糊涂领了证,磕磕绊绊、苦乐参半地迎来了“瓷婚”。

“人一辈子就像读小说,起头的几章读得慢,字字句句,含英咀华;一入中年就开始一目十行,哗哗地往后翻,读过也忘得七七八八,到最后记得牢的只剩几行‘当初’。”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刚到而立之年,写的时候完全是一时脑热,全凭直觉。不承想,到了四十岁重读这些文字,回想过去十年新闻行业的兵荒马乱、风声鹤唳,竟然有种一言成谶的荒诞感。

干副刊出身的人,无论脾性如何,大都有点“君子在野”的气质。譬如认识的一些老领导,即便做到了副总编,也是一身的陶渊明味儿,经常捉空在堆积如山的红头文件中间临池挥毫,一副“大乱之中必有小静”的模样。

至于本人,有领导说长得有“盛唐气象”(因为是个胖子),但其实性格上更像个南明小朝廷。这些年,耳闻老牌刊物一家一家地倒掉,眼见昔日同行纷纷“洗脚上田”。开客栈、做微商、办公众号、搞APP、直播带货,从一个风口跳到另一个,而自己依旧是偏安一隅,“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细细思忖与报纸的这段宿缘,不敢说有多“长情”,更不敢以“美满”自矜,最多只能算张伯苓所说的“狗皮膏药”式的老式婚姻——贴上去很麻烦,撕下来更困难而已。亦不妨说是一种“被动的忠贞”——懒惰,实在是长久的婚姻不可或缺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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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在温州,2019年在贺州,加上今年在嘉兴,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的采访活动已有三次。每次全国副刊界同仁天涯聚首,都说是集体回娘家省亲。平日里谈到二十年“婚姻生活”,总会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避讳感。而在这里,有机会和新知故旧照面,说上几句行内人才能“秒懂”的贴己话,实属人生大幸,交流业务都还在其次。       

说来惭愧,前两次赴会,我对东道主的热忱,还有同行往来的情谊,几乎是辜负到底,两次“作业”都索性交了白卷。尤其愧对温州,那时事业上经历了几年的阴跌,正是“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的时节。“永历皇帝”已经逃到了云南,再退就是缅甸,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举兵勤王、力挽狂澜。无论是泛舟楠溪江的风雅逸致,还是远眺雁荡山麓的水墨氤氲,竟都时时怅然走神。谢灵运、王羲之、黄公望,再加上孟浩然的千古第一文案——“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阵容如此豪华的“王炸”,在中年失业的危机感面前,也只是在心头零星溅起一点“诗和远方”的水花,便倏然而逝。

仍有印象的,便是某一晚在温州日报热心朋友的带领下,在五马坊和墨池公园里摸黑转了转,公园里的墨池据说是当年王羲之任永嘉太守时洗砚的地方。途中发现附近小区里张贴着几份文化活动宣传资料,书画比赛冠名为“黄公望杯”,书法篆刻联展则以“墨池杯”为名,还有“谢灵运杯”诗词征稿启事……顿时,感受到一种从地气里喷涌而出的文化自信。

较之于在桥头镇钮扣城感受到的那种明晃晃的灼目的冲击,此地以永嘉学派为代表的深广文脉倒真是“衣锦夜行”,静默生光。因为贴在布告栏里,与物业通知相邻,加上月下偶遇,没有那种抬出金字招牌鸣锣开道的架势,唯其平常,愈见惊心。那个夜晚渐渐成了一个关于温州的暗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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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贺州,最意外的是在姑婆山九铺香酒厂犯了酒瘾儿。铺子里摆了一地酒坛,糯米酒、青梅酒、金樱酒、古曲酿、半天醇、龙头酒……乡野清供之气迎面而来。62度的龙头酒全场最佳,用山泉水与大米循祖传技法蒸酿,只截取蒸馏初期的“酒头”,两年陈化,除去躁烈。妙处虽谈不上“天外飞仙”,但胜在醇和、干净,干净到你能想象出绵绵的酒劲,像朵山茶花一样在体内层层绽开。

此地的酿菜与广东梅州客家菜系应是同宗,“似”与“不似”之间颇值得玩味。还有昭平的高山茶园,一垄垄茶田绕曲盘旋,神似大脑皮层沟回,名字特别好玩,就叫“大脑山”。本地的村舍田园、秀岩溪潭,汇聚成一首“空山新雨后”的诗篇,描绘出每一个人心中的原乡,不知何处荡出一声山谣,自潇贺古道越岭而来,点亮天地间最初的眼眸。

那歌中的呼唤,迫使人从内心的困兽之斗中抬起头来,凝视眼前的广阔,万里茶海在春风中微微荡漾,流云如纱,万物含笑,世间优雅多无言。

想起温州之行的压轴大戏——楠溪雅集,《湛江日报》的小美女谢文雅唱的那首《万水千山总是情》。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怕的并不是“青山多障碍”,也不是“水中多变幻”,怕的是有一天,被罡风吹散了热爱。

那一刻,我很想就这样久久地站着,任所有不确定的明天山呼海啸、穿胸而过。

终于,有了一点“等风来”的释然。

因为这释然,唤活了更多的回忆。记得在贺州昭平县南山上的玻璃栈道,因为《北京晚报》的李峥嵘老师有点恐高,替她“护驾”过桥,因此相识,后来她曾在出差的时候专门来看我,还带了礼物;顺便替本报的理论部物色到了一位才思敏捷的作者——《四川石油报》的李瑾,双方一拍即合,成就一段“良缘”……

记得也是在昭平,一位内蒙古来的老师不慎扭伤了膝盖,大家自觉地围成圈,替她遮住日晒,安抚疼痛,贺州的朋友们火速协调车辆,将她紧急送往广州白云机场……

回想起那些片段,包括后来与副刊诸君的交往,偶或谈起各自转型的种种尝试,以及个中的酸甜苦辣,总是会想起一段话:“有时候你会觉得,选择什么样的人生,结果总是类似的:是得三五知己足矣,是苦中作乐,是忙碌不知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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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山水寄兴、围炉聚饮的采风时光,宛如夹杂在《宋史》里的几页《东京梦华录》——大多数中国人的一生太像一部编年体“正史”,而其中的逸笔、闲篇屈指可数。某种意义上看,也正像是副刊之于新闻版,故而深深令人回味。

然后,就是嘉兴。

此时,经过了三年多惨淡经营,终于从遍地榛莽的尽头窥见地平线上一丝曙光,人生和事业都有了一番新的思绪,心境自然与前两番不同。嘉兴之行,因为完全没有做功课,反而天地众生处处有惊喜,又恰逢人间四月天,每一刻都浑似佳期如梦。

且不说名声最盛的南湖红船,原来这里还是金庸为家乡“打call”之地。《神雕侠侣》开篇,程英、陆无双等人唱着欧阳修的《蝶恋花》,正是在南湖上泛舟采莲,引出岸边李莫愁对“风月无情”的感叹;湖心岛上的“烟雨楼”,亦是金庸笔下全真七子、郭靖、黄药师等人物大战的“取景地”。更欣喜的是在梅湾街历史街区,竟然遇到朱生豪先生故居——钢笔字帖上的情书、情诗抄写至几可背诵,尤其喜欢“一笑低头意已倾”,不料此刻“见字”真成了“晤面”,只能感叹这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世之缘……

夜来漫步月河历史街区的廊桥,见两岸灯影旖旎,于密布的河汊中映出双生画卷,虽没有大小游船“在黯黯的水波里,逗起缕缕的明漪”,仍不负“东方威尼斯”之美誉。岸上的投影灯在墙上映出一轮粉扑扑的“圆月”,隐隐显现出历代文人吟咏嘉兴的诗句,是真正地用诗意“点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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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永远是旅途中的神来之笔。在马家浜文化博物馆,我和《陕西日报》的美女杨静不约而同地对着上古时代环太湖流域的杨梅垂涎,感叹“7000年前人类投胎技术的重要性”;在油车港镇的乡村晚宴上,和《乐山日报》的大才子王京川同席,一边品尝江南土菜,一边调侃美食之都与他们身怀绝技的“后厨”——乐山之于四川,正如顺德之于广东;感佩《金华晚报》曹建兵老师对金华是“浙江之心”的探源解读——受历代实用主义“事功之学”滋养,演变为今日义乌“澎湃的敢作敢为的内在动力”;还有嘉兴记协蔡伟达主席的“照妖镜”,替我拍了几张“忧国忧民”“德高望重”的照片,与本人的微信“照骗”放在一起,堪比网恋奔现大型翻车现场……

最难忘的是《衢州日报》的许彤老师,前两次采风时就对她在繁忙的新闻生涯之余,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全面开花的成就十分佩服,而这次更是听她讲起多年前先生意外辞世后,独自抚育幼子长大的往事……记得在莲泗荡风景区,我们谈起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书中那种超越痛苦表象、直抵命运本质的内敛,还有她那种言笑间不以为意的洒脱,一瞬间让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沉闷,渺小得像大运河畔一粒无名的石子。

回程的高铁上,我向她诉说起这些年因为工作的牵绊所错失的亲情与梦想。她回复道:“人生的阶段不同,重心就有所不同。出发前撒下的波斯菊、太阳花种子,今天回家发现已经发芽了 ,好欣喜。爱生活,爱家人,爱自己,多保重。当然,也要热爱事业。”尽管只是短短几行文字,却让我情不自禁眼泛热潮……

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是在下了夜班的凌晨。遥想副刊的前辈和朋友们,或许此刻仍鏖战在采编一线,在转型之路上星夜兼程。我不知道我还会继续从事这一行多久,但我想我会终生珍视那些“一期一会”的瞬间,记得每一次跨越千山万水的遇见。

因为记得那时的你,就是记得当初的我,那么壮志凌云,或者焦头烂额,那么心怀忧患,又充满希望。每一次相视一笑,都是与自己的久别重逢。

一如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我只愿意凭着这一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行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

而梦醒之后,又是火热的生活。

感谢我与副刊的这段“姻缘”。愿余生的每一日,醒来依然爱你,愿日复一日的劳作,都是投向你额头的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