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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粤军之杨克

更新时间:2021-04-15 来源:广东文坛

作家简介:

杨克,久居广州。出版《杨克的诗》《有关与无关》《我说出了风的形状》等11部中文诗集、4部散文随笔集和1本文集,日本思潮社、美国俄克拉赫马大学出版社等出版多种外语诗集,翻译为16种语言在国外发表。诗文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等400种选本。主编《中国新诗年鉴(1998-2019每个年度)》《﹤他们>10年诗歌选》《给孩子的100首新诗》等。获英国“剑桥徐志摩诗歌奖“、罗马尼亚出版版权总公司“杰出诗人奖“,广西首届铜鼓奖、广东鲁迅文艺奖、广东五个一工程奖,首届双年十佳诗人奖,广东首届德艺双馨中青年作家,广东首届特支人才文学领军人才等外国、中国大陆和台湾文学奖十多种。在深圳美术馆等举办过诗书个展。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云山讲座教授。


杨克诗歌:从“工商”到“新工业”

□徐威

在《现代诗歌欣赏与写作》课堂上,每当我讲授《抓住核心意象》这一堂课时,总会拿出杨克的两首诗歌作品作为典型案例,向学生阐释独特意象的重要性。一首是广为流传的《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亿万儿女手牵着手/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在数以千计甚至万计歌颂祖国的诗歌作品之中,这首诗将我们生活中常见的石榴比喻为祖国,将一颗颗石榴籽比喻为中华亿万儿女,将石榴的筋膜比喻为各个省界,甚至用石榴身上不同部位的颜色划分了中华大地的平地与高原……对祖国与人民的歌颂与热爱就这样借助“石榴”这一意象,从虚走向了实,从形而上走向了形而下,从遥远走向了亲近,从空荡走向了形象,令人过目难忘。

另一首作品是《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厂房的脚趾缝/矮脚稻/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它的根锚/疲惫地张着/愤怒的手 想从泥水里/抠出鸟声和虫叫//从一片亮汪汪的阳光里/我看见禾叶/耸起的背脊//一株株稻穗在拔节/谷粒灌浆 在夏风中微微笑着/跟我交谈//顿时我从喧嚣浮躁的汪洋大海里/拧干自己/像一件白衬衣//昨天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东莞/我竟然遇见一小块稻田/青黄的稻穗/一直晃在/欣喜和悲痛的瞬间”。在这首诗中,意象并不繁杂,但却极具张力——这种张力源于两种力量的对峙:泥土与厂房的水泥地、稻田与厂房、喧嚣与宁静、欣喜与悲痛。再深入思考,不难发现,这两种力量源于时间变幻带来的社会变革:在数十年前,东莞与深圳一样不过是珠三角众多小城镇中的一员,而今却是世界闻名的工业生产基地;在数十年前,东莞更多拥有的是稻田,是山地,是青黄的稻穗,而不是林立的厂房;在数十年前,东莞更多是农业的,而不是工业的。由此,这首简单的诗歌就借助“稻田”与“稻穗”这一意象,生成了深厚的意蕴。这株在厂房水泥地缝隙里艰难生长的矮脚稻,也从而成为了中国从农业社会走向工业社会这一进程中众多城市与人民的一种缩影——它给人带来欣喜,也给人带来了悲痛。这首诗创作于二零零一年。十一年后,在另一首《如今高楼大厦是城里的庄稼》中,杨克将这种感受与思索进一步细化,且更具批判力度:“城市的庄稼遮天蔽日/行人和汽车穿行在密密麻麻的根部/像水蛭、蚯蚓和蝌蚪”。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杨克就已经在诗歌中书写了许多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新鲜事物。在《杨克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中,有一辑命名为“在商品中散步”,其中所含篇目,多与此相关。譬如《人民》《杨克的当下状态》《天河城广场》《在商品中散步》《石油》《小蛮腰》《时尚模特与流行主题》《在物质的洪水中努力接近诗歌》等,以及其他辑中的《电话》《电子游戏》《我的两小时时间和二十平方公里空间》《在白云之上》等。在这些作品中,杨克的笔墨不再留恋乡土与挽歌,而是着力书写改革开放后工商业的发展给人带来的种种变化;杨克的笔调不再满足于自我的纯粹抒情,而是将个体与社会融为一体,将现代与历史杂糅一身,既书写目之所及,也挖掘心之所思:

在《石油》中,杨克将其称之为“结构现代文明的是液体的岩石”、“二十世纪最黑亮的果实”,但笔锋一转,写下“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电子游戏》则刻画了八十年代后期,电子游戏给人带来的变化:“两毛钱  买来一场战争/和平俯下身子/成为抵犄的公牛/很友善的眼睛喷溅火星/点燃了一场兴安岭大火”。又比如“电话”——如今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之物,杨克在一九九六年的诗歌中对它的书写饱含了现代性的忧思:“在感觉的遮蔽中,我们互相抵达/声音的接触丝丝入扣”、“电话是交流的怪物,是一道/可以随手打开的对话之门/任意阉割空间,消解语言的隐喻/迅捷把人带进精心布置的虚假场景”(《电话》)。更为典型的是那首《杨克的当下状态》:“在啤酒屋吃一份黑椒牛排/然后‘打的’,然后/走过花花绿绿的地摊/在没有黑夜的南方/目睹金钱和不认识的女孩虚构爱情/他的内心有一半已经陈腐”。在这首写于1994年的作品中,“啤酒屋”、“黑椒牛扒”、“打的”、“地摊”等呈现出浓郁的工商业蓬勃发展的时代气息。后三句则由物质延伸至精神,对欲望、金钱的复杂感受活灵活现的展现出来。

以上作品中,杨克对于改革开放以来工商业发展的书写更多集中在个体感受上,刊发于《诗刊》二零二一年第一期的《云端交响曲(组诗)》这组书写新工业的诗歌则是借助个体感受呈现出一种群体自信。如果说前者更多将笔墨集中于“现代与历史”、“此刻与曾经”、“工业与农业”的比照与思索之中,始终带有一种现代性的焦虑、疑惑甚至不安,那么后者则更突显了对“现代与未来”、“此刻与明天”的豪情展望,气势宏大,基调高昂。

《云端交响曲(组诗)》写下了许多新世纪以来中国在高新技术上的新成果,写下了许多改变中国发展命运的国之重器,如电子芯片、机械重器、导航系统、光纤电缆、人工智能、基因技术、虚拟现实等等。毫无疑问,近些年来,它们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再以电话为例,这个被杨克形容为“交流的怪物”的事物,不仅不再令人感到陌生与可怕,反而不断精细化,从大到小,从有线到无线,从固定到移动,从声音到声像,从稀罕到人手一部,成为了每个人的生活必需品。手持一部智能手机,我们出门不再需要带上钥匙、钱包、证件,在家可完成支付、购物、办公、学习、娱乐……在新冠疫情期间,大数据、二维码、行程识别、网络购物、网络直播、网络办公、网络教学等等技术,更是有效地提升了我们防控疫情的效率、丰富了疫情期间人民的生活、解决了疫情期间的许多重大问题。这些“新工业”、“新技术”带给国人的是发自内心的骄傲与自豪。这正如杨克在诗中所写:“每一片玻璃/都是看世界的现代之窗/随手摘一颗星/高科技的黑莓新鲜欲滴”(《在华强北遇见未来》)。这种气势与激情,也正如杨克在诗中深情而响亮的呼唤:“来呀,第一套六千千瓦火电/来呀,第一台双水内冷发电机/来呀,一万二千吨水压机/来呀,镜面磨床,核电机组、大型曲轴、超超临界机组/它们是一根根粗壮的肋骨/支撑起大国重器虎背宽肩的高大身躯”(《亲近大国重器智能燎原》)。这种自豪,带来的是杨克落笔时更为雄壮的气概与更为强大的信心。

杨克始终保持着对时代(尤其是新变化)的关注,并以诗歌为载体进行记录。但字里行间,诗人落笔时的姿态同样在发生着变化。显而易见,从书写对象来说,相比于之前作品中多次出现的“地摊”、“火车”、“打的”、“电话”、“广告”、“商品”、“房地产”,《云端交响曲(组诗)》中所书写的“新工业”、“科技工业”要比之前杨克书写的“工商”时代(消费时代)看上去要高端许多。这是时代的进步,是中国的进步。不同的意象,皆是不同时期中国发展的缩影。一九九二年,杨克写下:“蜘蛛网般呈放射状的道路汽车放肆流窜/油烟灌入鼻孔灌入气管灌入/我的脚  灰尘浑浊酸雨”(《在物质的洪水中努力接近诗歌》);二零一二年,杨克描述在飞机上跨越大陆板块的雄壮:“混茫之上一个个凡人被带到一万尺的高处/这只大鸟把天路修在神的村庄 河汉的水湄/钢铁做的长翼  让背负苍穹的鲲鹏甘拜下风/万里寰球一日还  十六个时区让昼颠覆成夜/从北京时间到太平洋时区大鸟革了空间的命”(《飞机》);二零二零年,杨克的笔触越飞越高,“引力波链接百亿光年星系/我与宇宙里无数个遥远的我/人机交流”(《在华强北遇见未来》)。

从改革开放到中华复兴,从“工商”时代到“新工业”时代,从手工业、轻工业、实体经济到制造业、重工业、科技经济,时代在变化,对象在变化,杨克敏锐捕捉现场的能力与不断思索的批判精神却一以贯之。在书写“工商”时代(消费时代)时,杨克将批判的重心放置在具体的、物与人的相互抵抗、纠缠之中;在书写“新工业”时代的作品里,杨克的思索仍在,且愈加地走向了“哲学”与“伦理”:“而未来的某一个时间轴/复活的冷冻人,与冷冻卵子孵化的男孩/于此相遇,谁是玄孙?谁是隔世的高祖?”(《在华强北遇见未来》)、“天总会黑,天总会亮起来/而繁星满空是留给守夜人的”(《下一秒钟也许就猝不及防》)、“世界是一张更可怕的互联网/人粘在网上,却不挣扎/像一只亢奋的蜘蛛忙不迭吐丝/风暴呼喊,每一滴水都是滔天巨浪/狂潮也未让他偃旗息鼓/当波涛退去,只剩几颗泡沫/之前为之激动的事物/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人并不比鱼的记忆更长久》)。时间、空间、宇宙、人性、秩序,这些更为宏大的名词正逐渐显现在杨克的字里行间。当然,作为底色的,仍然是杨克对于时代与人的密切关怀。


速度与瞬间

——杨克都市散步的时间诗学

□杨汤琛

1.

九十年代初,杨克凭借其敏感与洞见重新赓续了中断半个世纪的都市书写谱系,重续的同时,亦有力改造了前人“无法投入”的窘迫,并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切入时代的适当姿态:“散步”。《在商品中散步》可谓作者如何形塑时代文本的一个总体隐喻,也是在这首诗里,“散步”作为当代的一个重要的抒情姿态被加以确立。

“散步”这个词始终萦绕了一股闲适而松弛的气息,作为一种行动姿态,它自然淘洗了外来者的陌生感与疏离情绪,得以亲切的方式介入商品世界,“在商品中散步 嘈嘈盈耳/生命本身也是一种消费”诗人作为观看主体,没有自外于作为对象的商品之外,反而将生命与商品以同构的方式置于“消费”这一视域之内,自我与他者曲径通幽、达成了和谐的一致,主体由此发生了微醺的快感体验,“我心境光明 浑身散发吉祥/感官在享受中舒张/以纯银的触觉抚摸城市的高度”,诗人恍然沉浸于商品所触发的诗情画意间,物我相融的欢愉不经意接通了传统诗论的“物感”说,《诗品序》云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林泉草木、风花雪月因摇荡人心而引发审美主体的情感涟漪,由此感物吟志、触物起情,传统抒情诗得以定形显身,有意味的是,杨克这首诗表达了与传统感物诗类似的感觉结构与情感模式,但所感之物却从自然的林泉置换为消费时代的商品,物感的内部意涵被予以现代性的重新改造,在承续与置换间,消费时代的诗意形态被重新发明。

“散步”的抒情方式释放了诗人的现代感受力,也造就了杨克诗歌庞大的异己包容性,他于散步间左顾右盼、随物赋形,以扫描的方式将都市内部的各类符码一一纳入诗歌文本。《经过》宛如都市驳杂的世相图:时髦少女与不修边幅的打工仔、古老的骑楼与升起的玻璃幕墙、服装小贩与惑人的广告,它们以穿插拼贴的方式并置了一个多重语境的杂乱空间,然而这种庞杂性的纳入也恰如其分地表述了当代都市的复杂性,并有力地进行自我消化,“像中山大学与毗邻的康乐布料市场/其乐融融,从未构成过敌意”(《经过》)都市镜像的展开成为自然生物类的铺展,它们以必然的方式一一接受散步者的注视,拼凑为这个时代确定的存在实体,这一都市空间的自然纳入不同于现代派诗人笔下让人颤栗的感官印象之集合,也有别于波德莱尔所凝视的颓败都市之残骸,杨克诗歌内部浮现的都市符码亲切、日常,是平常的生活风景,它的复调性对应的是我们所面临的客观生存现实。

杨克固然以先锋的敏感率先见证了乍来的商品经济与都市文化,但并没有陷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激情泥淖,有限度的切入与自足性的保持使得杨克于消费的迷狂氛围中葆有了难得的警觉与清醒,“工业玫瑰 我深深热爱,却不迷惑”,“不迷惑”的理智意味着诗人清明理性的始终在场。在大幅度地容纳、清点都市符码的同时,杨克的理性触须伸向了消费时代淤积的底部,他以下定义的方式对各类消费符号进行解码,意图暴露其历史“本质”,譬如“传奇故事的女主角 她备受名声伤害/现代文明的一件超级大摆设”(《戴安娜》)、“今天石油的运动就是人的运动/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石油》)、“再大的城市 都不是灵魂的/庇护所,飞翔的金属,不是鹰”(《真实的风景》)诸如此类定义型的语句有着对消费符码的虚幻性加以揭示的努力,它们试图在失序的现实内部寻求可追溯的历史线索,格言化诗句的缔造不经意泄露了杨克意图为一个时代进行定义的野心。

杨克丰富而庞杂的诗作在试图吸收我们这个时代可能性的同时又适时对之予以反省与自嘲,我们可以毫无犹豫地肯定,他的“散步”姿态在激情加入与审美距离之间优雅地保持住了费瑟斯通所言的“平衡能力”。


2.

杨克的“散步”在有分寸地融入都市空间的同时,也指认了主体的行动节奏,它并非疲于奔命的跑步,也非凝滞的伫望,它有着隶属于个体的时间逻辑,并于主体掌控下自由制造行走的速度,可以说,“散步”也是杨克诗歌时间诗学的有力表征。面临一马绝尘、加速度朝向消费经济狂奔的现实,杨克坚持散步的缓慢,流连于诗意的邂逅,坚决从集体跑步的迷狂中逃逸而出,发展了自身有关都市时间的批判性思考:即如何在现代性暴力结构下保留符合现代人性的诗意时间。

1989年,经济提速的声音尚未全面启动,杨克已灵敏地倾听到时间暴力的呼啸声,“车提前开走/少女提前成熟/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提前吹灭/精心策划的谋杀案/白刀子提前进去/红刀子提前出来……一个个目瞪口呆/时间是公正的么?”(《夏时制》)“提前”是技术理性对自然时间的粗暴干涉,是对过程的有计划的扼杀,急功近利的超速前进在高速接近目标的同时,也蚀空乃至消解了行动的意义,诗人的尖锐质疑让“提前”淡出了进步的光晕,暴露了时间深处的阴影,这不禁让人想起波德莱尔对于现代时间的恐惧:“哦!是的,时间又出现了;时间现在以至尊的身分进行统治;随着这位丑陋的老爷,他那些恶魔般的跟班:回忆、悔恨、痉挛、恐惧、惊慌、恶梦、愤怒、和神经症也全都回来了”理性专制下的现代时间在不断规划人的自然生活同时,也加固了对于人的贬损与奴役,这或许是敏感的现代诗人面临现代时间装置的共同感受。

现代性时间力量的集约性呈现非速度莫属,较之静穆、恒定的乡村时间模式,无限追逐资本繁殖的都市文明对速度有着本能的迷恋,消费时代的全面降临更进一步加持了速度神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速度崇拜成为时代的亢奋剂,快消品的畅销、高速公路的蔓延、高楼大厦的速成、你追我赶的竞赛,加速度的时间逻辑不断更新着当代的都市生活,制造了一切高速向前、无限进化的幻觉。置身于速度风暴之中,杨克却要用“缓慢”之矛挑战高速旋转的时代风车,他要从席卷一切的速度魔怔内脱离出来,以一己之力挽留那被无情遗弃的“缓慢的感觉”。

汽车蝗虫般漫过大街/我的身体象只大跳蚤在城市的皮肤蹦跶/忙这条疯狗/一再追咬我的脚跟/这个年头有谁不象一只野兔其实我想让内心的钟摆慢下来/慢下来/我真想握住什么……我奔跑只因为所有人在奔跑/骤然停下的片刻/红满天的太阳呯然坠落/掉进酒沫四溢的夜生活/“我喜欢缓慢的感觉”/退缩后最松弛的时分/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我多么欢愉/像一只被丢弃在路边的跑鞋(《缓慢的感觉》)

“缓慢”是诗人针对速度的祛魅方法,也是面对时代快车的一次主动脱轨,作为抒情主体,杨克对速度席卷性的暴力统治有着本能的反感,当速度与进化、乌托邦等幻象相连接,它便生成为时代合法的观念机器,拥有了生产与规训的权力,并以未来允诺的方式挟持着人类生活,“忙这条疯狗/一再追咬我的脚跟/这个年头有谁不象一只野兔 ”,速度携带着不容置疑的公共力量规训着当代人的生活形态,人被速度所挟持、所异化,法国理论家保罗•维希留指出速度暴力不只是对两点之间时间与空间的清除,也是对经验世界的清除,加速度的“忙”清除了个人的时空向度,也是对有质感、有细节的个人经验世界的蛮横掠夺,所以杨克感慨“其实我想让内心的钟摆慢下来/慢下来/我真想握住什么”,这与其说是诗人对于内心时间的渴望,不如说是对于人性化生活的吁求,他敏感到速度观念一旦启动,惯性的力量便足以消灭个人的行动意志,“我奔跑因为所有的人在奔跑”,匿名化的集体奔跑消蚀了个人行为,个体被卷入速度的洪流而丧失其主体性,成为被工具理性所规定的他者之物;而缓慢,则意味着不合作,意味将个体从速度的幻觉与暴力下解放出来,回到个人的时间之流,“我多么欢愉/像一只被丢弃在路边的跑鞋”,放弃了集体性的奔跑,诗人从缓慢的自我散步中获得了内心的节奏,以心灵为向度的内心时间构成了抒情诗的圣地,让其对压迫性的时间符码进行了有力的反击。

杨克从速度的眩晕下脱离出来,绝对的自我依循主体节奏漫步于都市空间,他左顾右盼,瞥见各类碎片化的影像纷至沓来、幽灵般浮现,瞬息之美此起彼伏地绽放,这些即逝之物锻炼了诗人的快速捕捉能力,亦发展了他有关现代都市时间的瞬间诗学。

迎面走来带大口罩的姑娘/她的呼吸被空气呛住喉咙/被咳嗽堵住/我窥见那美的前额/白皙如弯月/把昏黄的白昼照彻”——《灰霾》

《灰霾》中的“我”自迎面的瞬间窥见了“白皙如弯月”的前额,这洁净如月光的美恰从一片灰霾处乍然凸显,不由让人忆起庞德的《在地铁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意象的叠加与快速闪现交织为一个辐射的诗意漩涡,对观看者造成了即时的震惊效果。而《马路对面的女孩》则着意对瞬间之美进行深描,“这一刻”被精确的细节所雕刻、所膨胀,大笑的女孩宛然停驻于了时间原点之上,显然,诗人渴望努力留住这昙花一现的刹那,想为过眼烟云之物立一块时间纪念碑,如哈贝马斯所说“对动态主义的欢庆中,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对纯洁而驻留的现在的渴望” 但杨克并未停留于渴望的乌托邦幻境,他随即展示了这瞬间之美的幻灭,“生命刹那的相通一生中只是瞬间/转身她就隐匿于人海/我惆怅着逆流而去/太阳依旧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迷宫般盘旋、海洋般丰富的都市时空内,邂逅之美瞬息易逝,而一旦被捕捉入文字,便成为艺术化的永恒之瞬间,昭示了现代境遇下不变的人性之基部,“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 杨克对瞬间美的陶醉与幻灭,对获得与失去的领悟,也让我们恍然望见了波德莱尔《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一诗的魅影,他们都有能力从动荡的都市内部打捞诗意的微火,都渴望从现代都市的碎片化漂浮中握住永恒,但是,杨克在发展波德莱尔诗学的同时也注入了创作主体的灵韵,波德莱尔是从死亡、忧愁等消极之物制造迷人的瞬间诗意,而杨克的诗意支点纯净而透明,是有关人性积极之美的舒展,大笑的街头少女与高悬的阳光构成了明快的抒情色调,少女的消失在制造幻灭的同时也留下了绵长的人性暖意。显然,与波德莱尔将都市视为恶之渊薮不同,杨克接纳了都市全部的异己性,在拆解与发难间仍保留了都市文明的明亮底色,呈现了他作为当代诗人的巨大综合能力。

卡扎耶夫斯基评论米沃什的时候论道:“才能较小的人,蜗牛,他一般倾向于在一间棚屋或空壳中寻求避难所,以此逃避逆面而来的风,逃避相反的观点,创造小小的缩影。然而,作为诗人和思想家,米沃什选择勇敢地投入战场,测试自己应对敌人的能力,似乎他要告诉自己,我要吸收这个年代的一切以图活下去。” 在我看来,杨克也有着米沃什式“勇敢地投入”的才能,他从智识阶层与消费时代的激情对峙下挣脱,跃出了有关精英启蒙、士大夫情致的话语装置,改造了单向度的、闭抑的抒情主体,以敞开的方式广泛地占有时代内部鲜活的生存现实,深入发掘当代话语的全部复杂性,并勇猛地吸收这个时代的一切而发明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