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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瑰秋 熊育群 | 为了稻香满人间(致敬革命前辈)

更新时间:2021-04-15 作者:袁瑰秋 熊育群来源:人民日报

刚入古稀之年,卢永根就觉得身子不舒服。他到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前列腺癌,需“活检”进一步确诊。但卢永根似乎并不在意,症状一缓解,他又投入到野生稻的研究中。

听说佛冈一处山顶有野生稻,他立即动身。这座山荆棘丛生,密密的乔木与灌木阻挡了进山者的脚步。卢永根拄着手杖弯着腰,踏过荆棘,一边开道,一边攀爬。爬到半山腰,卢永根已体力不支,学生们架着他慢慢往上走。快到山顶时,终于发现了野生稻,卢永根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尽管他所在的华南农业大学已经拥有1万多份这样的种质资源,但每一次野生稻的发现都让他兴奋不已,这代表了一种新的可能,蕴含着解决人类粮食问题的新希望。

60多年前,卢永根作为中国稻作科学专家丁颖的助手,用两年多的时间走遍中国无数的稻田,写下了数十本田野调查笔记。丁颖教授“以农为命、以稻为魂”的精神深深感染了卢永根。1964年丁颖去世,留下了7000多份稻种和大量尚未整理的科研数据。卢永根把恩师留下的种质资源小心保存起来,沿着丁颖的脚步继续上路,只要可能有野生稻生长的地方,他都前去寻觅。许多珍贵的稻种,就是他翻山越岭一株一株寻找回来的。

正是在这样的不断寻找、不断搜集、不断研究中,卢永根在作物遗传学,特别是水稻遗传学和稻种种质资源研究上,取得了重要进展。他提出的“特异亲和基因”新概念,对水稻育种实践具有重大指导意义。1993年,卢永根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卢永根出生于香港一个富裕家庭。初中时,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语文老师、共产党员萧野。卢永根由此开始接触共产主义思想,并选择到坚持爱国教育的香港培侨中学读高中。

  在培侨中学3年,他脱胎换骨了,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成绩出众的好学生,骨子里是一个“随时准备为共产主义献身”的进步青年。他以“平原”为代号,参加地下党组织的活动。1949年8月9日,还在念高中的他被香港中共地下党组织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新中国即将成立,19岁的卢永根毅然奔赴祖国内地。他考入私立岭南大学医学院,秘密从事地下学联工作,迎接广州解放。卢永根本是学医的,为了更多地为党组织工作,他选择了功课压力相对较小的农学系。新中国成立初期,广州还有很多特务暗中进行破坏活动。卢永根没有暴露党员身份,利用学生身份暗中调查,为党组织甄别特务作出了贡献。

1952年,包括岭南大学农学院在内的数所学院合并成立华南农学院。1953年卢永根从华南农学院农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改革开放后,卢永根获得了公派出国的机会。卢永根的祖辈即移民美国,他去美国留学时家族已有30多人定居美国。在美国与亲人相见时,他的母亲已身患重病,家人竭力劝说他留下来,但卢永根最终还是回到了国内。从小疼他的大姐给他寄来了一张一家三口移民美国的表格,只需要他本人签字即可生效,卢永根再一次拒绝了。他含泪回复:“我是一个中国人,祖国正需要我。”

从1983年到1995年,卢永根担任了12年华农校长,为华南农业大学办学规模、学科建设等各方面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上任后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破格晋升优秀青年教师,建起了先进实验室,盖起了教师楼、高端人才公寓,为全校教职工装上了程控电话。他亲自设定课程表,撰写教学大纲。为了将国外先进学科引入,他经常加班到深夜。他的笔记本上写得最多的,就是教学规划和他在国外大学见到的先进学科的情况。在卢永根的努力下,华南农学院陆续开设了21个专业学科。1984年,华南农学院正式更名为华南农业大学。

卢永根的野生稻研究以及其他种质资源,在整个稻作遗传育种的科学研究链条上,属于“上游”的基础研究,为“下游”的实践运用提供基本的原理和路径。这注定是枯燥而孤寂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劳而无功,但这是一个科学家的使命。

实验室是卢永根穿着白大褂常去的地方。显微镜下那个微观世界是他和他的学生们观察了一辈子的大千世界。

卢永根的恩师丁颖最喜欢下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他的裤腿上都沾着稻田里的泥。卢永根深得丁颖的真传,只要双脚踩进水田里,他就像一棵稻株一样,土的干湿度、水的温度,都了然在胸。只要双脚沾满泥土,他仿佛就有无穷的力量。卢永根关于野生稻“基因”的灵感,离不开他那双踩进水田的脚。

很多时候,卢永根刚把脚踩进水田,学生们的脚就跟着踩了进去。6月正是水稻抽穗、扬花的时节,那些日子除了上课,师生们都泡在水田里。哪有农人不忙碌的?在他们看来,学农的人既是学者又是农民。他们顶着广州酷夏最热的日头,头皮都被晒得发烫,脚底却是很凉的泥。

学生们总是看到稻田中的卢老师一副陶醉的样子,即便耄耋之年他在稻田里也如履平地。他一次次弯腰贴着稻穗,用放大镜观察花粉、柱头,针尖一样的稻芒常常扎破他的脸、刺伤他的眼睛,他从不在乎。昂起头流完泪,他轻轻揉一揉发红的眼睛,又继续弯腰。他与宝贝似的稻穗、稻花脸贴脸、心贴心,像在听花开的声音,又像把心灵潜入稻花深处,一呼一吸都沉浸在奇妙的稻香里。

2015年底,卢永根在院士例行体检报告中注意到,一些指标突然异常升高。情况危急,这次他不得不做“活检”,诊断结果是前列腺癌晚期。

2016年下半年,妻子徐雪宾和女儿卢红丁强迫他住进了医院。这时卢永根已经出现了肺部感染和骨转移,他腰背酸痛、头晕胸闷、难以行走。专家的结论是:中位生存期半年左右。

2017年3月14日下午,他们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捐款。夫妻俩颤巍巍从医院出来,互相搀扶着上了车。

在中国建设银行华农支行柜台前坐定,卢永根从破旧的黑色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缓缓取出一个又一个存折。他将这些存折里共计693万元的存款,全部转入了华南农业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账户。

一周之后,中国工商银行华农支行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到卢永根的病榻前。卢永根强撑着孱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输入密码,一笔一笔签名,把最后187万元存款也全部转出,最后清点出捐款8809446元。这笔钱作为“卢永根·徐雪宾教育基金”,用于奖励该校农学院品学兼优的贫困本科生、研究生和教学科研优秀青年教师,以及资助农学院邀请农业领域国内外著名科学家来校讲座。

在此之前,卢永根还将广州花都两间价值100多万元的祖产商铺捐赠给了罗洞小学,租金收益用于奖励教学。这份祖业属于卢永根和他哥哥卢永经,远在美国的卢永经为此专门去中国领事馆办理了委托书。

尽管在捐款上毫不吝啬,但生活中卢永根的节俭是出了名的。下雨天他怕皮鞋淋坏,就脱下来拎在手上。师生们经常看到他穿着T恤短裤,拿着饭盒,和学生们一起排队打饭,跟大家在一张长条桌上吃饭,而且有说有笑。每一次吃完饭,他的碗里一定是一片菜叶、一粒米都不剩。卢永根家里陈设也极其简朴——小饭厅的小圆桌,两张磨白了边的老式靠背木椅,客厅与餐厅用五斗橱隔开,这五斗橱还是住平房时留下的旧家具,前面当鞋柜用,后面方框里放着旧款电视机。房间里没有装空调,连窗帘也没有。在他和徐雪宾的生活里,物品从来没有款式新旧之分,只有能用与不能用之别。对于浪费,哪怕是一丁点浪费,他们都于心不安。

卢永根与疾病抗争,在广东省中医院大学城医院,他的生命奇迹般地延长到了2年8个月。由于病情,夫妻俩说话很少,这样的朝朝暮暮默默相守变得愈加珍贵。

他们俩先后办好了遗体捐赠手续,把自己的身体用于医学院解剖课。早在2012年,徐雪宾就拖着手术后的身体,顶着六七月间广州最热的太阳,一遍遍跑去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填报各种表格。办理好了繁复的手续,拿到红色的“遗体捐赠荣誉证书”,她心里才踏实。

2019年8月11日8时30分,卢永根出现浅度到中度昏迷。血氧水平一直下降。对这种状态的病人,医生采取的办法是先送去ICU(重症监护室),全身插管,对症处理,延续生命。卢永根还在清醒状态时,医生跟徐雪宾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把卢院士送去ICU吧。”

徐雪宾说:“你可以把这个意见直接告诉他,让他自己做决定吧。”卢院士的答复虽然断断续续,却十分坚定:“不要再浪费国家的财物……不要做任何抢救……不要做任何有创面的治疗……”他之所以不想要身体有任何创伤,是想把完整的身体交付给医学院的学生。

8月12日凌晨,卢永根告别了这个世界。

卢永根走后,他的学术“基因”依然在传承。弟子张桂权教授主攻“基因组学”,刘向东教授研究“四倍体”,傅雪琳教授研究“野生稻”,他们方向不同,但心心念念的都是同一块“水田”。

张桂权教授年纪不轻了,依然经常下田。傅雪琳教授两天不下田,心里就发慌。她也不知道那块田到底有什么“魔力”,一直吸引着她。直到卢老师走了一年,她突然有了领悟:那块“田”是从丁颖老先生到卢永根院士,到张桂权教授,再到自己这一代又一代华农人用人生和信仰耕耘、守护的“生命田”。卢永根老师的根在那里、魂也在那里,他带出来的学生也和他一样,心在那里、念在那里、信仰在那里。他们的努力,是要让稻香香遍这个生生不息的人间。

  《 人民日报 》( 2021年04月14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