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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阵痛与精神之问

更新时间:2021-04-14 作者:易 舟来源:广东文坛

在“70后”作家的创作中,钟二毛的小说可谓颇为独特的存在。就广东文学来说,其作品同时又被归类为少数民族文学;就少数民族文学而言,其创作又是不多见的深圳叙事。少数民族文学使广东文学增添了多样化和丰富性,深圳叙事为少数民族文学带来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经验与素质。中短篇小说集《回乡之旅》呈现的生活世界,大体可从两个方面去把握。一是社会学层面的理解,一是精神层面的审视。

改革开放使当代中国进入了历史新时期,开启了中国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波澜壮阔的转型。现代化的追求,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加速推进的城镇化建设,农村人口向城镇转移的趋势更为明显。然而,离开了土地的农民或是他们的子女,面对城市这一陌生的新世界,大多会陷入水土不服的生存困窘。集子里的短篇小说《回家种田》《死鬼的微笑》《回乡之旅》,描写的城市生活即是这样的图景。2012年发表于《民族文学》并获《民族文学》年度奖的《回家种田》,主人公父母都在外打工,他高中毕业后本想留在家种田,但在家人的动员下也只好到深圳打工。而终于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大瑶山月拢沙时,家里的田已包给外地老板搞养猪场。《死鬼的微笑》里也是来自大瑶山月拢沙的女主人公,丈夫到深圳打工做“蜘蛛人”,不慎摔亡。她到深圳料理丈夫后事,领到公司60000元的补偿金后,突发“要让男人做一天城里人”的奇想,替丈夫实现生前的愿望——吃龙虾、住酒店、找小姐。《回乡之旅》的主人公作为农民子弟已经在城市成家立业,站稳脚跟,但在单位竞争上岗中升迁受挫。他回农村老家探亲,想重拾昔日的“善良、真挚、纯真、美好、温暖”,却发现故乡早已物是人非,“和城市一模一样”的车流声和嘈杂人声让他抓狂,“安宁与美好,荡然无存”。

《回家种田》《死鬼的微笑》和《回乡之旅》三篇小说都揭示了农民工或农民后代在城市生活中的困顿,他们只能生活于城市的底层和边缘,说到底他们还没能融入城市,他们同时怀着对城市的梦想和对故土的眷恋,然而,城市梦破,对《回家种田》和《回乡之旅》中的主人公而言,回乡之路也已断绝;对《死鬼的微笑》里的女主人公和她死去的丈夫来说,则意味着一场充满黑色幽默的悲剧已落幕。三篇作品可谓社会问题小说,不能说它们有多么独特的发现,提供了多么深刻的思考,但与同类题材作品相较,它们却选取了新的视角,挖掘了新的素材,呈现了新的经验。尤其是《回家种田》一篇,其写作之时中国经济发展尚未进入中高速的新常态,农民工返乡尚未成为一种现象,类似农民工进城题材的文学作品,大多仍延续着《别人的城市》《下一站》等早期打工文学代表作的主题,主人公都是悲壮而又不屈不挠地在城市中生存下去;而钟二毛《回家种田》主人公的“回家种田”的想法和行动,无疑是一种反潮流的姿态。主人公这种逆行的姿态和最终的进退失据,是对中国城镇化进程中衍生的一种社会阵痛的极为形象化的揭示。

相比关于中国当下农民和农民工生存状态的描写,钟二毛小说关于当下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的关注和呈现更令读者深思。诚然,《回家种田》《死鬼的微笑》和《回乡之旅》三篇作品,也隐含着这样一重主题。《回家种田》的主人公执意回家种田,这一选择实际上已经涉及到了精神层面,因为主人公回家种田不是出于利益的考虑(种田的收入比不上打工高),而是他的一种精神追求:“我一闭上眼睛,能会想象一片田野蔓延着水稻的图景。夏天,禾苗出穗,风过处,青叶点头,还是瘪着的谷粒逐渐有了重量,禾杆由嫩黄变成淡黄。稻穗的味,清香。”八月十五过后的二季稻秋收,在他眼里是“惬意悠长”的景象,禾堆像正饶有耐心地下的一盘陆战棋,草垛则如同活生生的国际象棋。因而他心中时常发问:“我们是农民,为什么让田野荒废?”《死鬼的微笑》的主人公及其丈夫生前,过的是一种为生存而挣扎,肉体和精神双重贫瘠的生活。《回乡之旅》的主人公曾业余写诗,然而已停辍十多年,诗意的枯竭,无疑意味着一种精神困境。

中篇小说《无法描述的欲望》和《爱,在永别之后》,则是浓墨重彩表现关于精神追问之作。《无法描述的欲望》的主人公郭伟东和他那个圈子的朋友,属于市场经济时代的人生赢家——企业老板。然而,事业的成功,金钱和物质的富有,并没有淡化种种欲望,反而由于金钱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主人公所属圈子的人们心中那种原始的贪婪更为放大,愈加肆无忌惮。他们更将男女关系视同生意关系,没有道德感,有的只是“无法描述的欲望”和对人生意义的茫然。不同于前述几篇作品故事内容的沉重,《爱,在永别之后》的叙事是在一种励志的风格中徐徐展开。生活于北京的主人公青竹和未婚夫新田十分相爱,新田因过劳在下班坐地铁时猝死,青竹决定替新田实现其生前表达过的大学毕业五周年要达成的五个愿望。在新田的三位大学同学的帮助下,青竹克服种种困难,完成了新田的这五个愿望。而重新开始新生活后的青竹得知,这五个愿望,也是新田对她的期望,是为了使善良、有才华却又胆小、怯弱、缺少安全感的她变得强大起来。诚然,这五个愿望挟带着年轻人的稚气,但愿望实现的过程,也是小说对当代社会生活的诸多观察和评价。

事实上,现实与理想,俗世与精神,正是钟二毛这些小说的纠结所在。但在手法上,作者能很好地拿捏小说作为时空结合体艺术形式的特点,将人物与故事妥帖安置于特定的时空,感性与理性、形象与理念,在相应的时空中得到恰当的处理,看似通畅易读,实则令人回味再三。诚然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如《回乡之旅》构思与情节尚欠谨严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