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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一种灌注命运追问的深度书写
更新时间:2021-04-14 作者:艾云来源:广东文坛
想到倩娜,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民国女生的模样。她齐耳短发,清秀的面孔,显得内敛、羞涩、净爽,她总是给人勤奋、上进、善良的印象,有着典雅俊则的气质。她仿佛永远在读书:或抚在灰青薄凉的栏杆,或坐在茵茵葳蕤的草坪,或躲在窗明几净的屋隅,手不释卷。俄尔,她会轻拂飘在额际的发丝陷入某种沉思中。总之,她给我总是大三女生、并且是民国范儿女生的印象。论及衣着,她该是一件白色滚边上衣,黑色百褶裙裾,脚蹬黑色皮鞋,步履轻捷灵动,笃笃走在青石板路上。
这种女性,现在已经非常少了。因为稀有,所以珍惜。
与倩娜相识相遇皆因了文字。
2005年初春的一天,我收到了来自江门一个叫黄倩娜的作者寄来的散文《逃离的火焰》。我在《作品》当编辑,那时的作者和编辑是通过寄送稿件联系的。
我当即拜读了她的这篇散文,马上就被吸引住。她写的旨趣是拒绝与燃烧的悖论。故事发生的时间肯定是在久远的年月。名叫阿霞的年轻女佣悉心照顾她那病卧在床的男主人。病愈之后的男人情感已深,欲以男人的方式回报,女子却拒绝了。后来男人想到用另一种形式予以报答,于是为她筑了“栖霞仙馆”禅院。
女人持守住了那份孤岑与寂静了吗?
“传说中的故事是在一个岑寂的黄昏拉开了帷幕——女人行至长廊的拐弯处,被疾步而行的他撞了个满怀。”
那个在配电房劳作的男人。女人嗅到了曾经缭绕梦中的熟悉气息。
她不自禁地跌入情感的深井。
后来,他们双双消隐于会同村。禅院衰草凄迷,它在凋零。而生命呢?它将按照自己的规律燃烧。
说起来,此篇散文情节并不跌宕,关键是倩娜的语言,清丽、婉约,却又具有现代性的猛烈撞击感。一切仿佛朦胧而诗意,却是燃烧,生命不可抑止地回到了生命本身。
我对倩娜充满悖论、冲突、也同时具有张力的书写、对她娴熟独到的语言非常喜欢,这正是回归文学本质的富于审美意蕴的文字。我给倩娜写了一封信。不久,这篇散文在《作品》杂志上刊登出来。从此,我也记住了江门有个叫黄倩娜的作者。
后来,在一次文学活动中我们见面了。
她说她很早就在新华书店买了我的《退出历史》那本书,她说在文字上已经与我相互熟悉很久了,她说她不知道我在《作品》当编辑,后来知道了,自然而然就投稿给我了,因为心里早已觉得是多年老友的感觉。
我望着倩娜仿若多年熟稔的妹妹。她笑意盈盈,如朝暾般的清新面容,神态温婉、为人诚恳的模样我一下子记牢了。
实际上,我发现倩娜比较喜欢穿紫色系列的衣裙。那次夏天见她,穿一袭粉紫和玫紫色泽相间的纱裙,同色系丝巾挽颈,在风中十分飘逸。
紫色,是否她的挚爱?如果是白色,有单纯的明净;如果是黑色,有冷谧的神秘。那么紫色呢?粉黛的流岚,玫瑰紫色花瓣,灵魂在忽明忽暗中,一些悸动,一些持守,一些飞旋,一些妥协,道不尽的苍茫与明丽,都在这无比的蕴藉之中了,这正是紫色的意味。
这如同她的人与文。
现在倩娜的散文集《凛冬将至》就要出版了,她嘱我写篇序,我自是欣然从命。
我认真拜读了这部文集中的作品,欣赏过后又受到极大的裨益。她珍惜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珍惜来到她面前的人与事,物与器。她写身边的亲情,写脚下的土地,写走过的道路,写灵魂与史牍的阅读。她的文字充满性灵,结实而隽美。美好的情感必须有语言文字魔力般的点金术吸引住人。倩娜是懂这道理的。她的每一篇文字都尽量保有叙事感、在场性、画面呈现;又灌注着命运追问的形上超验气息。
是的,命运追问是她作品的主弦。
这里,我选几篇作品谈谈我的感受。
《执子之手》这一篇是从东汉末年大才女蔡文姬写起的。倩娜没有选择她词采斐然的艺术成就,而是选择她骨肉分离的创痛。蔡文姬被西域的左贤王掳了去,在强迫之下与他成婚。左贤王倒是对她恩爱有加,日久生情,蔡文姬为他生育了两个孩子。后来,曹操当政,文姬得以返回故国。却同时,她又将与两个儿女别离。那一步一泣血的《胡笳十八拍》,拍拍都是历史劫难中女人的最是伤心,拍拍都是她锥心般的舍子之悲怆。
倩娜同时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写她作为母亲,看到熟睡中的儿子,她的心都酥软了。遥想当年,感同着文姬的万般无奈和愁苦,更觉哀婉。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交叉互文,仿若刻在皮肤上的细微深著之痛楚,更有苍凉的撞击。关于女人,何谓宏图大业、青史留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一个成为母亲的人,将诅咒战争、乱世、血腥与牺牲,哪怕它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阅读倩娜写亲情的部分,让我愀然。她似乎想要拂去笼罩在家族、血缘之上的奇异密码和魔咒,去还原人性本身。
《异数》这一篇我曾做过责编。当初看稿,就为这个舅舅的奇特命运感叹不已。
舅舅,少年时便聪慧过人,5岁时就可以将四则运算玩得滚瓜烂熟。舅舅是家族的希望,是外婆的掌上明珠。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的有为青年,他在父亲遭遇厄运以后,变了性情。他仍是好学的,在他八平方米的小屋堆满各类书籍,他自学日语、德语、函数和原子核物理。终其一生陷在自己痴迷而又病态的知识消化不良中。他才华满腹却又终生不肯劳作,终日提着一个水桶穿街过巷晃荡着。65岁,舅舅死于浮肿。他终于完成从灵光到异数的嬗变。
人很难说都是有判断、有理性的,否则,人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起承转合的故事了。类似舅舅,我们说,他完全可以在家庭遭遇变故以后,不甘命运的摆布,从而努力奋进自强不息。他偏偏不这样按正常人的轨道行走。到我这个年龄,越来越相信命数,选择什么和不选择什么,在紧要关头的判断选择,因性情、秉赋,也因命数而做着不同的选择。这不是迷信,而是实际发生着。有的人一脚踩下去,明明是陷阱或是悬崖,人却执迷不悟,非要如此,这真是叫无可奈何。
倩娜写亲情,自然写到了自己的母亲。前些日子,倩娜将单篇《莺声如诉》通过微信发给我了,我已提前拜读。
她对母亲之死难以释怀。一向乐观、美丽的母亲,从看病、住院到逝世,仅仅只有17天。这一年,母亲69岁。过分的痛,短时间内无法细细叙说。五年以后,倩娜才有了这样的回望与缅怀。倩娜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困顿操劳的。倩娜记忆自己小时候就和母亲一道在煤油灯下编织藤席,挣个小钱补贴家用。母亲曾经在福利院,与一群残障人士工作。母亲的生活仿佛低到尘埃里。可母亲仍然是有梦的。那一天,少年的她看到了舞台上演唱粤剧的母亲。她款款莲步、黄鹂婉转、顾盼生辉、光彩照人。这个莺声如泣如诉的名叫林小莺的是我的母亲吗?女人一生的命运都是怎样度过的?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又是如何度过自己一生或短暂、或长寿的岁月?倩娜用深情而又追思的笔墨,写母亲的黯淡与亮丽、压抑与柔韧。母亲一直是个自己创造希望的人,这让她与舅舅区分开来。舅舅、母亲,这些亲人们,他们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
于是,倩娜自然会追及到外婆的身世。外婆曾经是个大家闺秀、世家之女,婚后被外公捧在手心。不料外公遭遇厄运。之后,全无心思准备的外婆决绝与外公离婚。对于没有生活经验和人性成熟的人而言,尤其一向生活于优渥环境中的人,总以为天下的一切好东西就摆放在那里,都是为自己预备的,一旦不是这样,就会无力、幻灭、任性,从而生出怨恨。外婆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失败,这一切她又认为是外公带给她的。她不从环境和历史背景找原因,而是将怨恨填满她的胸膛。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外公的历史问题得到了昭雪平反,外婆对他仍是不原谅。当外公中秋节提着礼物去看望外婆时,她将礼物狠狠摔出门外。外公最后的幻梦破灭,不久离世。随后不久,外婆也在绵绵无期的怨恨中去世。
我格外留意倩娜写外婆的这篇散文。她真实、生动、准确地刻划、塑造了一个饶有意味的一种女性的典型形象,外婆身上具有丰富的可解读性。中国的女性,千姿百态。外婆恰恰不是有着隐忍、大度、宽宥品格的人,她失衡、烦乱、怨恨。外婆一生从不快乐,她认为生活和他人总是对她有所亏欠。她无法将个人厄运与大环境关联起来思考。她将这种怨恨用另一种方式陈传给了她最心爱的儿子,就是倩娜写的舅舅。家族宿命般的悲剧正是由此而来。
倩娜笔下的外婆形象太值得分析了。
女人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女人一生恐怕都得在任性和宽宥之间做出选择。这两种秉质不是平行而是有所差异和区分,它有人性成熟与否的考量。任性,在年轻时节,终是因了一种优越性而有了资格,比如门第、相貌、知识的相对居上,有着公主般的倨傲,任性而起的极端,会在瞬间具有某种形式美学。凡事都那么率性、不羁,表面看,有着不拘常态的吸引力。而宽宥,总是朴素的、隐忍的,因而显得规矩、常理。它总是润物无声的低调,安静的仿佛可以忽略其存在。但是,时间,则有着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谦逊、妥协和宽宥,是一种稳定性结构,是如地母般厚重温暖的秉质。如果这样,至少可以少折磨人,也少折磨自己。
这种秉质,也不一定和出身、教育完全划等号。倩娜写到婆婆,那是个可以把花草伺弄成精魂,把家人看护好的心地善良而宽敞的女人。她活在不纠结、不怨恨里,你能说她淳朴的美德是落伍、过时、陈腐的东西吗?她仍是光,哪怕很微弱的光,总是在照亮周边的人。相比较而言,那些成功的女人,有社会地位的女人,生活优渥的女人,并不见得有旷达宽宥的心胸。她们也会凡事想不开、很轴。人性成熟的修炼,恐怕是一辈子的功业。活到最后,才会活成自己。
终于,一个人走了,这个人就将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一并带走了。留下叙说的文字,就是在为这个人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给以证明。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之。倩娜因反思而明理。她身上种种的好品质,正是自我分析、人性比较、解释谱系的后果。无论出身贵门还是寒门,遭逢险境而淡定自若,该是伴随一生的学问。
是的,人有自己的宿命,自然得如日出、花开、下雪、刮风。这也是情圣仓央嘉措的宿命。
行无疆、思无涯。在倩娜印迹履痕中写下的文字中,关于西藏、关于仓央嘉措,是动人的篇章。倩娜用传神绮丽之笔触,给我们复活着那个六世达赖奇异而深情的人生。这个雪域中已获得至高尊贵地位的男人,他不要皈依的神圣,不要来世的预言。他的金幡在飘荡的野性草原,他的灵塔是追慕心中的可爱姑娘,他的神思诗情全为活泼的只有一次的生命而跃动。
关于仓央嘉措,他的情感与诗篇,现在吸引着海内外很多人的关注。倩娜写下的文字,别是新意,犹如诗阙,清亮晶莹,珠玑粒粒。
常怀深情的倩娜不会忘掉她生活的五邑家乡。她为之写下的文字,如晨曦般清新。她把脸埋在斑斓的泥土,心口捂着温热的乡愁,于是,墟顶掀开了史牍与时光之书:那里有余庆里的黄昏与飞鸟,有趟栊门的低徊与歌哭,有青砖大屋的梁伯与琴婆。白玉兰下的迟暮美人们,于今可好?悟雪山人的朱弦何处可寄?明代覆灭前夕,鸟一样飞下崖石的二十多名美丽宫女,于今安在?这都是倩娜的牵挂。
倩娜当然还在抒写那散落在田野如明珠般碉楼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2017年,开平文联准备集辑一本写赤坎古镇的书籍。那一次,我和熊育群作为其中的撰稿人到赤坎采访观览。一路上,尹继红、凤群、张碧云,还有倩娜、李白云陪同,当然,他们也是此书撰稿人。
一路下来,在原开平文联主席李日明的介绍和作陪下,我们对这里的历史有了深入一些的了解。这里是华侨之乡。华侨可是为推翻清代封建帝制立了大功。孙中山四处游说于欧美、东南亚华侨,为辛亥革命积攒着经济支持。孙中山发自内心地说“华侨是革命之母”,他说的华侨重点指的正是这里的华侨。
一路走着,观碉楼、看墟市、游古渡。渐渐,我生出写作华侨领袖司徒美堂的念头。司徒美堂经历着外出异国华侨的屈辱与艰辛,抗争与奋斗。是他,敦促当时美国总统罗斯福废除了《排华法案》。后来,我写出《慷慨寄长风》,记述司徒美堂的长篇幅散文,在《作品》上全文刊登。
倩娜也有写作任务。她告诉我说,她想写写被留在家乡的侨眷,那些女人们。她们不在史牍记载,是藉藉无名的人,她们的荒冢,可能没人立下一块碑铭。可这些女人,值得记忆。
碉楼,或许是在海外混出些名堂的荣归者的建筑,标志着他们的成功。但有许多的华侨,会死在繁重的劳动,死在橡胶林和枕木旁。他们尸骨散落、无处安魂。等待他们的家乡的女人们,翘盼着银信的到来。一旦有个三好两歹,女人们只能受死。有的女人,名义上嫁给了海外华侨,但男人不能回国,因为出来就回不去了。于是,女人抱着公鸡嫁人。从此,她过的是守活寡的生活。
倩娜写了谭积兴和余怀春这一对苦命鸳鸯。他们多少年都难得一见,只在香港匆匆见上一面,从此天各一方。他们的女儿在饥荒年饿得不行,等到有了饭吃,她把白米饭风卷残云吃进去,最后给撑死了。
倩娜用疼痛怆然之笔记录的这些画面,令人不禁掩襟太息。是的,倩娜笔下的五邑,更细节、更动容。生于斯长于斯的她,记忆和叙说着故园的花瓣与雕窗,石路与琴声,香草与飞鸟,还有眼泪与传奇。
倩娜为文与为人,是那种深情、诚恳、谢恩的姿态,她是文坛的一股清流。
与倩娜认识多年,虽不在一地,心里常常记挂,是那种很亲的感觉。每每想起,总是想到那美洁、上进的面孔,总是那书卷味道和韵致的模样。我说的民国范儿,也是接受了自由的新思想,又为传统保留了某种席位的意思。倩娜是个不争不抢、总在祝福别人的人。她俯扬侧身,便有一只又一只的喜鹊飞散四匝,那是带给人好消息来了。
如此的倩娜,并不永远都是好脾气,只是她在内里撕掳过后,会找到适宜自己的平衡点。平衡过后,秩序与支撑,就化为写作的质料了。她单薄的身体里,总在酝酿着文学情绪,某一天的清晨或傍晚,会迸溅出浓烈的热能。有稳定力量的倩娜,悉心咀嚼了危险的事物,可她更愿意化险为夷。她以为,美学的传诵有多种,寻找如乡间蓝花布般的素朴之美,也有安恬抚慰疗治与提升灵魂的作用。
若用花比喻女人,有的如牡丹、大丽花那样恣意强烈绽放;有的如丁香、百合,在羞赧中散发幽香。人淡如菊、静如小鹤的倩娜眺望远方,清溪婉转,月照轩窗,正好可以继续抒写自己心中的篇章。
(2020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