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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晖|诗性情怀与散文哲学的和鸣
——评杨文丰的自然伦理散文
更新时间:2021-01-18 来源:陈剑晖
【摘要】:杨文丰的散文既是生态散文、自然散文,也是科学伦理美文,而最准确的界定还是“自然伦理散文”。与自然“相看两不厌”是杨文丰散文哲学的基础或起点,也是他的生态散文取得成功的奥秘之所在,而因为有爱,对于生命的尊重,对于自然的理解、敬畏与悲悯,更是使其散文具有高贵的品质, 臻于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杨文丰的自然伦理散文引进科学审美视角,十分注重精神性,总以思想者的眼光来思考和认识自然、社会、政治、文化,作人生的思考,把自然现象同人类的审美和生存智慧相结合,既写出了自然的诗性又使思想上升到了哲学的境界,责任感、使命感和忧患意识并重,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杨文丰对生态伦理的探寻和建构,对文学手法的创新式探索,对散文哲学的追寻,对当代生态散文创作极有借鉴意义。
【关键词】:杨文丰;生态散文;自然;科学视角;文化批判;诗性;散文哲学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的散文创作进入了一个丰收期:散文的题材得到全面的拓展,散文的文体创新呈现出乱花迷眼的格局,散文的品种更是丰富多样,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继“文化散文”、“学者散文”、“新散文”之后,近年又兴起一种“生态散文”或叫“绿色散文”。杨文丰的自然散文或科学散文创作,在我看来也属于“生态散文”之列。不过,杨文丰的“生态散文”创作,除了具备一般意义上的“生态散文”的共性外,又有鲜明的别人无法替代,只属于他独有的东西。因此,这样的散文在当代的散文写作中实属“稀品”,堪称独特,值得我们品读与研究。
杨文丰的生态散文为何能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他的作品又体现了什么样的散文哲学?在《尊敬一棵树》中,他向我们揭开了其中的一些秘密。在复活节这天,“我对一棵槟榔树,开始了史无前例的观赏和赞赏”。此后,“我”常以“绿色”的眼光与槟榔树复习“相看两不厌”,而“每一次读槟榔树,我都强烈地感受到槟榔树的美”, (1) 而且,“心境变得出奇的好”。不仅如此,在注视观赏“槟榔树”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我”与槟榔树都是世界“共同体”中的一员,我们要彼此尊敬,相互认识,并在尊敬的基础上,重新认识美,重新确立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关系。正由于有这样一份“相看两不厌”的“情缘”和“美缘”,在《相看不厌美丹霞》这篇散文中,杨文丰才能写出既美又独特的丹霞山。这种美不仅仅在于它的“色相”,在于它的秀丽和性感,更在于它的神秘,它的生命,它的性情和灵魂,它的自然诗性。如此,不但令“我”与丹霞相看不厌,也使“我”与自然有一种密契,即“人入山、面山”,应“眼含敬畏。”因为:“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丹霞(自然),都不存在谁征服谁的问题,有的只是友善、相知和相融,是相互永存神秘,相互的无欲无望,相互希冀总有美的发现、欣赏,遂成‘知交’的至善至美态”。(2)
这就是杨文丰与自然“相看两不厌”的玄机,也是他的散文哲学依托的基础或起点,同时是他的生态散文别具一格,并取得成功的奥秘之所在。如果进一步探寻这种奥秘,探寻其散文哲学的多重结构,我认为可以归纳出几点:
其一,是因为有爱。杨文丰在《“绿色散文”随想》一文中说,“绿色散文”家必然是善良的,热爱自然的,富有理想主义精神的,爱美的地球村人。”“绿色散文家的头上,闪烁着大爱的光环。爱,是绿色散文的助产器”。在“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获奖感言中,他又指出:“没有心爱就没有文学。……有心的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作家要具有社会责任,要心有大爱” (3)由于心中有爱,拥有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杨文丰笔下的生态散文,才可能如此体察入微,气韵生动,形神和谐。
其二,是对于生命的尊重。关于生命的问题,现代以降的散文家都做过或深或浅的追问。鲁迅的《野草》就是死亡与生命交织而成的歌吟。沈从文的湘西系列散文,因在“生活”中发现“生命”而强健,而悠远绵长。史铁生的散文,因享受生命的过程而辉煌。刘亮程的生命坚守,则在孤寂寒冷中透出温情暖意。可见,“生命”是一切优秀散文不可或缺的元素。就杨文丰的自然散文来说,他对生命的尊重也是极个性化的,他的生命“介入”又呈现出独特的样态,这就是“融入”与“倾听”。“融入”是指从外部介入生命本身,也是一种将自然心灵化、内敛化的过程。“倾听”则是在“融入”中倾听生命的韵律,它是生命体验的另一种方式。杨文丰不仅热爱生命,而且善于在“融入”中“倾听”生命的节韵。比如,他《冬虫夏草》中写道:“冬虫夏草菌寄生入蝙蝠蛾幼虫体内,也不一定是出于什么冤家路窄。我想,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种偶然事件,只是这种偶然多了,才逐渐养成一种习惯,最后形成如此特定的自然选择……”(4)冬虫夏草是虫与草的流血“整合”,是虫的死亡式异化过程,“是伟大的冬虫夏草将一种菌的习惯、行为,乃至思想,让虫壳包裹了,包装了,甚至连名字也‘去真菌化’了。世上不是有‘披着羊皮的狼’吗?我以为冬虫夏草不折不扣就是披着虫皮的‘狼’。” (5)显然,如此的文字,完全是杨文丰以自己的方式,通过“介入”而“融入”虫草的身心,设身处地,体察入微,理解感悟,而“倾听”所得的生命节律和心灵体验。显然,正因为有如此的“融入”,如此的“倾听”,他在散文中的“我”才与自然界中的植物、动物、昆虫以及各种自然现象构成一个整体;或者说,“我”与“自然”“合二为一”,共同享有生命的自由、和谐与快乐。
其三,是对于自然的理解、敬畏与悲悯。当代散文创作的一个问题,就是许多作家对自然缺乏敬畏之心和悲悯之情。他们凌驾于自然之上,对天地自然之道不但忽视而且无知,这样他们的散文创作便不可避免地呈现出狭隘和无根的状态。既如此,又何以能够深入感知自然的诗性呢?更遑论表现了。而杨文丰的可贵处,在于他的散文中隐含着一种对自然的理解、敬畏与悲悯。在《鉴赏年轮是残忍的事》这篇作品中,他一方面赞叹“年轮”有韵无声的规律美;一方面又认为这年轮之美,是一种令人颤抖的“残缺之美、残忍之美”。因此,“人类,每读一面新的年轮,虽然是增加一份对时间的惊悚,但却丧失了一份对自然的敬畏,对自然律的尊敬”。 (6)在《中国斗鱼》中,透过别具个人感知的残酷的斗魚搏杀,血腥的古罗马斗技场,生态学的“丛林法则”,以及在生态环境恶化中斗鱼的濒临绝境的展示,我们不难感受到作者的忧愤哀凉与无奈。(7)
正因爱自然、尊重生命,同时又敬畏自然、悲天悯人、普度众生。如此,杨文丰的生态散文便具有了高贵的品质,臻于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
与誉为“自然的牧神”的俄罗斯自然文学作家普利什文出身于农业化学专业类似,杨文丰本科攻读的是农业气象学专业,如此的专业背景,已然将他的自然伦理散文与不具备自然科学专业功底的作家的生态写作区分开来。我觉得,正是文学与自然科学的专业背景、交叉学科的写作以及作家的个性秉赋,方使得杨文丰散文的内涵呈现出丰富性、多义性和拥有多视点解读性。杨文丰的散文,既可以说是生态散文、自然散文,也可以界定为科学伦理美文和科学大散文,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他的散文,都具有这些命名该属的品质,这也是我在本文中,对他的散文屡屡出现多种“命名”的原因,然而,从更准确的意义上看,我认为杨文丰的散文,还是属于“自然伦理美文”或“自然伦理散文”。 而且,无论杨文丰的散文被界定为哪一类散文,他的散文都首先是以自然科学的眼光,深入的思考,扎实的专业知识引起我们阅读的兴趣。他告诉读者“蓝地球”是怎么回事,“晨昏线”有什么样的运动方式,而“虹”为什么会拱背并且内紫外红。他还精细地描写“蒲福风级”由小到大的过程和区别,揭开“黄花雨”中的“橙雨”,“银币雨”,“鱼雨”,“怪雨”的奥秘。以及“向日葵”为什么有时不跟着太阳转,等等,当然,他要告诉我们的并不止这些,抒写自然科学知识并不是他写作的终点,科学知识仅仅是他“格物致知”的手段,或者说是他写作引入的审美视角。
我尤其欣赏《鉴赏年轮是残忍的事》这篇作品。它一开始就用富于诗性情怀的语言精准地写道:
花衣燕呢喃的春天,树木分裂的细胞不但大,还壁薄,颜色鲜嫩,木质相对松疏;大雁回归蓝天成行时秋凉,这时的细胞,生长缓慢下来,体变小色变深,木质已变得紧密。岁月递嬗,如此有规律的松紧相间、一圈圈扩增的树木细胞,同心轮纹构成的树木横断面,我认为就是年轮的定义,有些散文化的定义。
年轮啊,你隐藏在树杆里,是人类扩大的指纹,是生命膨胀的圆柱体,是生长发展的一圈圈秩序,是有韵无声的规律美,透露着自然力的神秘、伟大和创造!(8)
对“年轮”进行一番定义后,作者再以丰富的植物学和地理学知识,告诉我们什么是“自然年轮”的“地理图系”,什么是“假大空”的“假年轮”,此外他还勾勒梳理了年轮的研究史。最后,联系当今发生在我们身边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揭开为什么欣赏年轮是残忍的事的谜底。应该说,这最后的笔墨,才是作家的真正目的。
像《鉴赏年轮是残忍的事》这样观察敏锐细致,描写准确精到的作品,在杨文丰的自然散文还可举出许多例子。可以说,杨文丰的自然伦理美文,涉猎广泛,品类众多,层次多样,内涵充实。它们既丰富了读者的自然科学知识,开阔了读者的视野,又写得富于情趣,给人以新奇之感,颇能启智启美。的确,在我私人的阅读史中,除了法布尔的《昆虫记》,我还没有阅读过如此丰富多样且精确细致并且还着力表现科学伦理的散文。
《人蚁》也是一篇精确细致、值得一读的作品。作者在作品中先介绍了蚁后的婚姻、与蚁王的交配,介绍蚂蚁王国的体制和分工,以及蚁后、蚁王和工蚁、兵蚁各自不同的身体造型,这些介绍不仅详尽细致,而且准确客观,充分体现了杨文丰出身于自然科学专业的水准,仿佛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接下来,作者又描写蚂蚁既奇特又不凡的生存策略,比如蚂蚁善于以自己的方便之物施肥,蚂蚁还善于慧眼识珠,可辨识威胁真菌的野生菌孢子。蚂蚁还会以抗生素作“除草剂”。更奇异的是,蚂蚁还气味相投,还会依靠信息素进行联络、沟通,蚂蚁甚至还懂得蓄养家奴。作者不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蚂蚁的生存之道和各种趣事,还由此写及了“蚂蚁哲学”的四部曲:“第一部叫永不放弃;第二部是未雨绸缪;第三部为期待满怀;第四部则是竭尽全力”。 正像标题谕示的那样,这并非是纯粹只写蚂蚁的作品,本质上是以蚁观人,要拨弦外之音。我认为这样的写作,可谓抵达了蚂蚁的精神内核,抵达文学的内核。
杨文丰非常推崇爱默生的“自然是精神的象征”的说法。所以他的自然伦理散文十分注重精神性。换言之,他总是以思想者的眼光来思考和认识自然,并力求将文化的因素、人文的精神和生命体验融灌其间。在《虹影》中,他一方面精细地描绘了虹的幻景,介绍了许多关于虹 的科学知识;一方面又从虹的“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写到人类生命的变化无常。最后再由虹写到冰和火的相融,颠覆了传统的水火不相容的结论。《人蚁》这篇作品由蚂蚁的生存之道和生存哲学,联想到它们如何善于团队作战,善于动脑筋,尤其是在它们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义无返顾的决绝牺牲精神”,以及“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品质。由此联想到生活在“地球村”里的人类,我们人类除了自高自大、自恋自私和弱肉强食外,我们对这个世界,对蚂蚁又认识多少呢?为此,作者写道:“我以为蚂蚁社会的明镜,与蚂蚁眼前的人类社会之镜,双双构成了‘互镜现象’——从人类社会的行径,可读出蚂蚁行为;由蚂蚁行为,也可睇出人类社会的精神镜像……”(9)这是关于蚂蚁的“渣社会生物学”分析,即把对蚂蚁的描写分析,推入社会学、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乃至艺术学和宗教等领域,从而以独特的方式揭示人类群体行为的细微部分。因为人类的各种生物方式和习性,与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共同的生物学根源。所以,这样的“自然散文”,称得上是“散文哲学”,一样可冠名为“科学伦理散文”。它们不仅别开生面,既不同于一般的科普散文,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散文,而且闪烁着学识、智慧与诗性的灵光。
杨文丰的生态散文之所以都可称为“自然伦理散文”、 “科学伦理散文”或“科学大散文”,不仅在于他观察的细致和描写的精到,在于他善于以自然科学搭台,通过对自然界动植物的精致观察和描写,而且非常注重融进他对世界,社会、政治、文化和人生的思考。同时,由于杨文丰是一个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和忧患意识的作家,这样就使他的科学伦理散文除了具备哲学意蕴外,还富于人文批判意识,我以为这是解读杨文丰自然散文不能忽略的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思维意向,在杨文丰第一本自然伦理散文集《自然笔记》中已见端倪,如《向日葵寓言》,由知堂的文章起笔,再考证向日葵的由来及其生长特性,以及向日葵在不同画家笔下的不同体验及不同的形态。然而作品的主旨,却是描述思考向日葵在“文革”中的经历和命运,即史无前例的“造葵运动”对向日葵的扭曲,使其成为典型的“一花独放”。作品在向日葵被推上政治舞台,被神化和异化的过程中,一方面让读者看到了一幅富于时代特色的“荒诞闹剧”;另方面又沉痛地感悟到“痛苦本质上是人生一种光辉,一种美丽”。这就是关于现实中的向日葵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既揭示了事物的本质特征,又符合自然界的发展规律,因而这样的文化批判是客观的、科学的,也是独特的、深刻的。
杨文丰以自然科学专业知识为背景和基础的文化批判,在他的第二本自然伦理散文集《蝴蝶为什么这样美》和第三本自然伦理散文集《自然书》(11)中又有所发展加强。《病盆景》和《雾霾批判书》是我很喜欢的两篇作品,也是文化批判方面的代表作。
我很赞同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对《病盆景》评价:“通过对病盆景所蕴含的病文化的深刻批判,直指人心之病,人性之病。笔锋凌厉,笔端多味。”(11)这篇获《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的《病盆景》,开篇即写到:“我知道你害怕直面盆景,尽管你本有深深的盆景情结。你在盆景问题上,至今还病着,陷入欲罢不能的悖谬”。 (12)为什么不敢直面盆景,而且内心矛盾重重?因为盆景固然有各种各样的造型,而且在变化中求趣味,在聚散中相统一,有一种整体和谐统一之美。但盆景毕竟是“被强制生长之物”,连“养病的条件和权利都几乎被剥除”。因此它的美是一种畸形的美,病态的美。很显然,《病盆景》的构思和立意受到龚自珍的《病梅馆记》的影响,但它又不同于《病梅馆记》,这得益于《病盆景》在感性中还融进了大量的知性分析和思考。即作者不仅由“病盆景”写到人的病态审美观,将盆景视为人类扭曲心灵的雕像,还将盆景作为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指出它还体现了人类的一种“思想惯性”。而究其原因,盖因“病盆景的‘生长’过程,与人的异化或‘人的病’原来竟是同步的啊!”(13)从自然科学角度切入,既强调生命的灌注和艺术的感悟,又注重理性思维的延展,把自然现象同人类的审美和生存智慧相结合,这是杨文丰自然伦理散文的共同特征。
《雾霾批判书》则是介入当下,直面现实,富于时代气息的文化批判书。面对整个社会陷入“雾霾恐怖场”和生存环境的坍塌,作为一个有强烈忧患意识的自然散文作家,杨文丰觉得有责任、有必要从自然科学审美视角来探讨雾霾产生的原因。于是,他从“空”与“气”的含义入手,介绍大气圈的功能、结构,追寻造成雾霾的根源。接下来,通过对“中国农业社会里的雾”,“工业革命以前的雾”与“今天的雾”的比较,描述分析“雾霾”何以是“对美纯空气的反动”。而后,他又指出“雾霾颇具欺骗性”,但这种欺骗性又符合“自然律”,因而人类在“喜雾,爱雾,自恋赏雾”的传统文化中中毒而不自知。正因雾霾是人类“宠养”的病态生物体,而且隐天蔽日,无处不在,人在雾霾下无处可逃。所以作者认为有必要重建“人与空气关系的道德伦理——‘空气伦理’。空气伦理倡导人与空气属于同一整体,互相尊重,互为依赖,互相爱护,空气以洁净养人,人的行为以不污染空气为基本前提,时刻善待空气。”(14)当然,这只是作家一种乌托邦式的良好愿望,也许意识到“雾霾问题”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所以作者又提出要根除物质雾霾,须先斩断“精神雾霾”。显然,杨文丰在这里思考的是一个新的话题:在当下科学技术高速发展,同时又片面追求经济高速发展,从而导致生态环境严重恶化的背景下,应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认识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相亲相爱的绿色空气伦理。这样,杨文丰的自然散文便不仅写出了自然的诗性,更具有一种精神性,并且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雾霾批判书》作为“第七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授奖辞称誉之是“ 一篇有开拓、有创新,科学价值与审美价值俱高的作品。用杂文笔法写的这篇散文,站在公共安全、人民幸福和历史进步的制高点来论述天气现象,文笔犀利中肯,资料丰富,给人拨云见日之感,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强烈的忧患意识及思想洞察力,值得赞扬。”(15)如此评价,我认为并不为过。
杨文丰也非常推崇美国林学家、生态散文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散文集《沙乡年鉴》。这是一本与梭罗的《瓦尔登湖》齐名的“世界绿色文学经典”。奥尔多·利奥波德在这本书中,率先提出了划时代的生态理论“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16)
杨文丰认为一个真正的自然写作者,也应该像奥尔多·利奥波德一样,积极投入对生态伦理的探寻和建构。读杨文丰的自然伦理散文,我们的确能够触摸到作家那颗忧患生态现实、致力建构生态伦理的温热之心。在《海殇后的沉思》中,杨文丰将人类在接受科学洗礼前后对自然的敬畏,分别定义为“旧敬畏”和“新敬畏”。 “旧敬畏” 是人类在接受科学洗礼前存在的对自然的敬畏,而在现代科技背景下,人类应该建立起对大自然的新型敬畏,所谓的“新敬畏”,“是一种复合型的敬畏,是人类对自然之‘灵’——自然万物的科学本质和规律,对沧桑正道,不但能尊重,而且能顺应的敬畏;是能通过预警机制,自觉避让自然父性殃害的敬畏;是将技术的阴影扫出自然的敬畏;是不但不再将人类视为自然的‘主宰’,而且建立对自然的感恩之心的敬畏;是使当前日薄西山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能日益走向和谐的敬畏;是理应上升到宗教层面的敬畏……”(17)
杨文丰在洗过著名的瑞士瓦尔斯温泉浴后,在他抒写这座温泉建筑的长文《走进子宫式生态圣殿》中,更是难抑欣喜之心,提出了最理想地体现人与自然关系的“子宫式生态模式”。我认为,这的确是迄今为止,最具文学形象的表现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模式。在杨文丰看来,这座主要由山洞隐匿温泉的被世界建筑学界视作圣殿的绿色建筑,宛若子宫的温泉建筑,其外形与内涵,就是伟大母亲——大自然的象征!这就是最理想的生态圣殿。而温泉又何尝不等同于母亲子宫内的羊水。人在温泉,会低下高傲的头颅,矮下或蜷缩自己的身躯,在承受母亲(自然)温热、柔软的抚爱、包裹和包容的同时,又自适快乐,水(自然)不至于被谁抽刀所断,也不会被占有,仍是汩汩涌流,亦可再生,依然被尊重,依然享有可持续发展的“生命”。瓦尔斯温泉 “建筑呵护泉水,泉水滋润建筑,人与建筑与自然,互借互惠互生,虚实相谐,共同神圣,更引发了五大洲自然之子蜂至朝拜……这情景,与人被子宫孕育之后,降生凡尘之后,就素怀感恩之心,总是在反哺、呵护和孝敬母亲,是何其相似乃尔啊! ” (18)我认为,如此的“子宫式生态模式”,既是文学的,富于诗性情怀的,同时也完全上升到了世界生态哲学的高度。
杨文丰自然伦理散文的另一个成功之处,在于它既是自然的、科学的,又是文学和审美的。我认为强调杨文丰自然伦理散文是文学和审美的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也是他的散文不同于其他人的散文的根本之处。在一篇文章中我曾指出:“散文首先应当是散文。任何时候,审美性即诗性都应放在首位。我们不能为了‘思想’而牺牲散文的审美性,也不能为了思想而取消文体的规定性。(19)
然而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当下的不少散文为了突出散文的思想性或批判性,忽略了散文的审美性,使本应鲜活灵动、可亲可爱的散文戴上了抽象、晦涩、观念过重的盔甲。可喜的是,杨文丰的自然散文成功地摆脱了上述的毛病,虽冠以“科学”,以自然科学为写作题材,涉及到气象、动物、植物、科学美、科学史、社会现象,等等,可谓林林总总,包罗万象。但它的立意构思、介绍描述、想象方式、意象组合、意境营造,尤其是语言表达都是感悟性和审美的,是具有他自已的散文哲学的,所以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这是杨文丰抒写的芭蕉:
何谓芭蕉之最迷人处?我以为芭蕉的最迷人处,就是“芭蕉风韵”也。
这芭蕉风韵,已全然聚焦于独特的南中国文化意象——“雨打芭蕉”;那清凉而雨滴叩打蕉叶的声音,天籁般的声音,融合才子佳人的浪漫情致,韵味悠长,不知究竟有多久时间了,一直滴滴嗒嗒,在敲打中国,更在敲击华夏文化人的神经。(20)
这是写月牙泉和鸣沙山的对峙:
月牙泉纵然再小,但只要依然在汪,就客观地构成了与鸣沙山非同寻常的对峙。
这是真实与传奇的对峙。现实与浪漫的对峙。加号与减号的对峙。主动的看不见的干风和可感触的轻飘的流沙合谋,与柔软、温静、孤立、弱小、被动的泉水的对峙。是风沙在高处,泉水在低处的对峙。是貌似和平共处而且歌舞升平,实则机关横生、陷阱依旧的对峙。是细水微澜与流火干渴的对峙。是荒漠与绿洲的对峙。是飘渺、虚幻与现实、沉重的对峙。是生命与死亡的对峙。只要是对峙,就构成了一种无法排解的矛盾,就是一种貌似中庸的平衡,就是一种蕴藏的黑色危险。
我想,只要鸣沙山仍在,大风仍在,人还在,月牙泉就前途未卜……(21)
在杨文丰的自然伦理散文中,像上述这样优美生动、空灵洒脱,且富于韵律感而且启迪思想的文字随处可见。客观地说,这样的文字我是极为喜欢的。因为作者不是在那里干巴枯燥地介绍自然科学知识,而是有丰富的想象力,有心灵的感受,有感情的渗透,总之是充满诗性的美文。值得注意的是,杨文丰不但善于借助各种修辞手段来描绘自然景象,把原来虚无缥缈的东西具体化,而且他的文字相当简洁准确,比如《蒲福风级》中对风的级别的描写,一级是大漠“烟直”。二级是叶儿“轻摇”,三级是海船“微显簸动”,四级是“船涨满帆”,五级变为“清劲风”,而六级则是“强风浩荡”……从对风的级数的递增与之相对应的词语的准确选择,体现出了杨文丰不凡的语言功力,而这是写好自然散文的前提和基础。
然而,我觉得还需要论述和强调的,是杨文丰自然伦理散文注重建构的文学象征及表现出的诗性(审美)情怀。
我们知道,所谓象征是使情感和寓意能弹性地扩张、升华,以启迪读者产生多路径的联想和多义性的思考的艺术。象征性无疑是文学作品进入真正艺术圣殿的一个通行证。任何文学象征的创造,都无法离开具体的物象。但杨文丰自然伦理散文创造的象征,还加入了源自作家心灵的科学内涵的支持,换言之,是被科学知识或科学精神化了的。这是他与其他文学家创造象征的鲜明区别。
他被收入大学教材《文学鉴赏》的美文《精神的树,神幻的树》,是堪与茅盾的《白杨礼赞》相媲美的美文。在这篇作品中,一般美文的抒情感染力、绘景想象力、语言的形象生动、行文的散而神聚等,同样被杨文丰置在胡杨生物学知识的平台,当然,这篇力作最值得欣赏的地方还不止于此,也不只是独具慧眼对胡杨之美的发现,而是作家将特殊的胡杨精神创造性地推上了文学象征的殿堂。原来,生长于恶劣的荒漠的胡杨,不仅形貌苦难,“树皮粗裂如沟壑”,且呈“灰褐色”,就是如此的被一般人看来只能是“丑树”的胡杨,却被作家抒写成“仿佛是长在艺术殿堂里的树,超现实的树。在大西北最恶劣的地方……即便匍匐于地,枝断骨折,在天幕下,也依然挺起不屈的脊梁,犹如黄铜雕像。”“即便我连几片一张一合发言的叶子也没有,我的根,依然是铁骨铮铮发力的手指,在紧抓冰冷的流沙。”“只要一息尚存,就依然屹立,教生命延续、繁衍”。 (22) “胡杨竟可活而一千年不死!胡杨竟可死而一千年不倒!胡杨竟可倒而一千年不朽”! (23)如此的胡杨,难道不是一种精神树吗?如此的胡杨,业已成为作家创造的文学象征——既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也是不屈服于险恶环境,永远葆有“对生命意义的不竭追求”、 “是独立、健康、倔犟和永不退缩、至死不渝地坚守” 的精神倔强的大写的人的象征!
又如前面分析过的《病盆景》,也并非就事论事让读者感觉到作家只是在写盆景。我甚至认为,《病盆景》可说已颠覆了中国传统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病态美学观。评论家胡平先生评价《病盆景》说:“作者构筑了一个病态社会的万花筒。盆景就是社会,社会就是盆景。但是要知道,任何盆景都是为了讨好观赏者而设的,为‘人生的市场 ’而生。我们听到盆景里草木哭号,也一定听到盆景外另一种草木的哭号。自然本是天地合一,为什么不返回大地,返回自然?这也许才应该是文字之外的余音。”(24)这个评点,同样证明《病盆景》具有的象征性。
在杨文丰的自然伦理散文中,象征性或蕴含象征意蕴的作品,还可以列出《人蚁 》、《 鸣沙山•月牙泉 》、《“晨昏线”寓言》、《根》、《马兰,马兰》、《心月何处寻》、《雾霾批判书》 等篇什。
《我是红豆杉》则是杨文丰诗性(审美)情怀感人至深的作品。在这篇美文中,作家同样抒写了植物学知识,说银杏树与红豆杉都是雌雄异株的植物,“你”生山之头,“我”长山之麓,情绵绵意深深,生活在蓝天下,相望于苍茫中,“雾来时,将我们同罩一帐柔软、温润。风来时,我你的情爱种子——花粉儿,就飘飘忽忽,在同一天穹下传送。下雨时,我们鸳鸯入浴,享受同一网水晶珠帘。即便在看不见的土壤深处,我们的根,也总在相互试探着向对方伸展,希望缠绕。蜜蜂、飞鸟是我们免费传情、传种的红娘,当然还有前面吹的风。月圆之夜,我们倍生怨忧,竟夕相思……难道得感谢距离吗?使我们因分居而永远保持神秘……真正熬人的,还是那相思成熟的季节。我们当然最终还是有了幸福的果实,其实也是种子,比红豆却大多了,圆润而灿烂,红彤彤的,犹同红色信号,高高浮凸在枝叶间。”(25)如此基于必要的科学审美视角的文字,无疑是抒情的,是诗意充盈的。
当然,科学知识入散文,不能生硬机械得犹同以砖头盖房子。科学与情感能否交融,能否臻入诗性的或审美的,我认为前提在于科学知识能否被作家理性地接受,而且能否被作家的情感融化,也就是说,根本的问题取决于作家与科学物事之间能否建构“诗性情怀”。应该说,杨文丰对此是了然于心,是深有情感体验也极具理性认识的,否则,我想他的文字就无法处理得如此艺术。他亦曾说:“本来在人们眼中不带情感,甚至被人看做清冷、冰硬的科学事实、科学原理,一旦经由作家深入的理性思考和非理性感悟,而且经过激情融化,就带上了作家的血温,有了精神的热度,理性的高度。”(26)这可谓道出了杨文丰自然散文,何以能够体现诗性情怀,表现出精神性,并能够与他那层级结构丰富的散文哲学交感和鸣的原因。
杨文丰集中文二级教授和国家一级作家于一身,是具有独特散文哲学观和写作标高的作家。在20世纪90年代之初,他已提出“形神和谐,启智启美”的散文美学观(27)他在《呼唤“散文哲学”》中认为: “散文鲜活的生命,离不开个性风格,个性风格来源于作家鲜活的个性,个性出之于作家的散文哲学。所以,一个散文家的散文写到相当的水准时,与其说是拚作家的人格,还不如说是拚作家各自独有的散文哲学观。”(28) 如此一位注重散文理论探索并将成果自觉付诸写作实践的作家,而且具有文学使命感的作家,在当代文坛并不很多。杨文丰有数篇自然伦理散文能够相继被选进十余种高中《语文》和《大学语文》等教教材,许多篇什被选入国内权威的散文选刊选本,并获得冰心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等多种大奖,我想,这绝不是偶然的。
与美国自然文学已然是主流文学不同,在世界已经进入生态时代的当下中国,自然散文还是散文大家族中的小分支。因其小,因其浅,因其忽略审美性而一直得不到人们的重视。应该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进入了生态时代,中国的自然文学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杨文丰创作的既具科学美、哲学美又具文学美的自然伦理散文,正展现出了自然散文广阔而诱人的前景。
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5年第4期
2015年1月8日,于广州
【注释】:
(1)(9)杨文丰: 《尊敬一棵树》 ,《红豆》杂志2014年第1期。
(2)杨文丰:《相看不厌美丹霞》2010年第6期。
(3)杨文丰:《没有心爱就没有文学》,《南方日报》2010年10月17日。
(4)(5)(25)杨文丰著:《自然笔记——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2页,第54页,第92-93页。
(6)(8) 杨文丰:《鉴赏年轮是残忍的事》 ,《科学画报》杂志2014年第1期。
(7)杨文丰:《中国斗鱼》《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2013年第12期。
(10)杨文丰著:《自然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
(11)(24)郑彦英主编:《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选》,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8页。
(12)(13)杨文丰:《病盆景》,林非主编:《中国最美的哲理散文》,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07页,第214页。
(14)杨文丰:《雾霾批判书》 ,《北京文学》杂志,2013年第7期。
(15)《第七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集》,北京:地震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
(16)候文蕙译,奥尔多·利奥波德著:《沙乡年鉴》,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3页。
(17)杨文丰:《海殇后的沉思》,陈力君主编:《中外生态文学作品选》,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0,第116—117页。
(18)杨文丰:《走进子宫式生态圣殿》,《天涯》杂志2013年第1期。
(19)陈剑晖:《散文要思想,更要审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4月26日。
(20)杨文丰:《不俗的芭蕉》,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韩小蕙主编:《2011年中国散文精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73页。
(21)(22)(23)(26)杨文丰著:《蝴蝶为什么这样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4—145页,第131—132、 136 、133 页,第135页,第285-286页。
(27)杨文丰:《散文形神论》,《作品》杂志1993年第8期。
(28) 杨文丰:《呼唤“散文哲学”》,《今晚报》 2010年8月18日。
【作者简介】:
陈剑晖,男,华南师范大学文科二级教授 ,博导,华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中心主任,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终评评委,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现代文学研究会、广东散文研究会副会长。
著有《散文文体论》、《中国现代散文的诗学建构》、《诗性散文》、《九十年代中国散文现象》、《诗性想象——百年散文理论体系与文化话语建构》等11部专著,并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发表学术研究论文180多篇,有十多篇被《新华文摘》转载。
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奖”,“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教育部“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