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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华|鲜花流淌的河流(外一篇)

更新时间:2021-01-18 来源:广东作家网

1

河岸上一片寂静,植物们都停下来打量我。我也没什么事,手揣进兜里,一边走一边默默和它们对视。它们从我眼神里看到了善意,便继续各忙各的。

大部分花朵其实在发呆。蓝花丹像蓝色的蝴蝶,等距离隐于绿草中,略似精心排布。鬼针草的花朵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白。一朵五色梅盯久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一大片五色梅同时开放,就形成声势浩大的惊艳。马齿苋开黄色的小花,水分充足的茎紧贴着地皮,用手去抠,才能使其脱离地面。刺桐树上开满红色花朵,硬如塑料的花瓣,有的已掉落在地,变成了紫黑色。粉纸扇巨大的花朵耷拉着,像狗耳朵。炮仗花也开了,攀爬在一面竹墙上,一串串饱满的黄,形如其名。不要站在附近吸烟,以免引燃它们,柳叶马鞭草,紫红色的花突然描出一片紫红带。萼距花星星点点,常被花店当成满天星叫卖,它也不抗议。今在野外,干干净净,如水洗过。中间还夹杂着扁豆花,深紫的小花翩然欲飞,旁边结出刀片一样锋利的果实,吊儿郎当地悬着。

这可不是在花园里、苗圃中。花朵们沿着河岸,高高低低,有的站,有的半躺,有的扭头说话。保持一定距离,各自独立成篇。整体有序,而又顺其自然,不造作,不矫揉。它们当然是被人工种植于此。第一代严丝合缝地遵守了种植者的规划。到了二代、三代,种子自然撒播,根须各自延伸,成长于天地之间,吸收日月精华或糟粕,经年累月,也就有了野性。野生植物的落地扎根,是生命的偶然和造化;被人精心编排,亦为造化之一种。它们依然要遵守天时,按气温和水的多少,长大或者枯死。人类设计其开始,它们自己把握了剩下的过程。

高高的紫花风铃木,鹤立鸡群地站在此岸彼岸。几十米甚至上百米一棵。走近细看,几乎一片叶子都没有,一个个紫色的球,像凝固的炸雷。偶尔几片花瓣轻轻地飘下来。真是轻轻,一边落一边开开心心在半空摆姿势。树下的茅草上铺了一层,不看上面只看下面,以为草也会开花。

在河此岸,觉得对面好看,可多拍几张照。到了彼岸,又觉这边好看,恨不得马上回来。

这是深冬季节,三九,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关注花草多年,自以为了解其习性,此刻竟迷茫了。不知谁是准时开放,谁违背了天时。所谓花木乱开,衣服乱穿。河岸上的人,有穿短袖的,穿衬衣的,还有的穿薄羽绒服。上千年来,文字记载的春夏秋冬、二十四节气,都以北方为中心话语,在岭南完全行不通。秋收冬藏,春暖花开是潜意识里的常态。反其道者,说好听点是传奇,说难听点是变态。若以深圳及周边地区为原点,四季花开方为日常。有一千个人描述之,弘扬之,有文有图,代代相传,人人吟咏,也有可能造就另一种潜意识,北地之人,渐渐以自己的酷暑寒冬为边缘风景。谁知道呢。

芦苇最是给人萧瑟感。此刻,大片的它们,夹杂在这花团锦簇中,仿佛是被谁随手抹出的一笔。自身的孤寂和荒凉因此被消解,形成不了气场,压不住各种各样的欢叫,反而只是一个点缀了。

走着,看着,我尽力把这些色彩一一分开,不要太缤纷啊。我心里说。

或曰,漂亮归漂亮,都是拿钱堆出来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给我十个亿,我也能怎样怎样。

唉,哪有这么简单,千万别这么想,外部条件永远替代不了人的能动性,撬地球若无技术含量,干嘛让你去撬而不是派一个猴子?正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花掉十个亿,上帝才不会给你十个亿。它会让人变疯的。相信这是上天好生之德。在水边,在树下,我时不时看到巡河员、保洁员、园丁、保安,还有捡拾废品的义工。如此,一只鸟也不好意思在这里乱扔垃圾。看不见的,是那些设计者、建造者、曾经挖河泥的人。一个表面的安静,背后有多少人弓腰用手支撑着?他们严丝合缝地构建了这一切,像机械仪器一样互相勾连着,维持着现状。有几颗钉子钉错了地方,整体就会变形。

2

大沙河生态长廊,贯穿深圳市南山区,全长13.7公里,分上游、中游、下游三段。从南方科技大学校园内到茶光地铁站,是上游,多为校园。南科大、深圳大学西丽校区、哈工大深圳校区等云集于此;再到万象天地,是中游,周边多为居民区,一个个公园啸聚两岸:大冲公园、大沙河公园、九祥岭湿地公园等。万象天地以下至深圳湾入海,为下游。两岸多为知名企业,中美贸易战的参与者,名字还是不提了。

一个生活在平均数以内的按部就班者,活动半径最多不过两三公里,以步行半小时为宜,其他地方只能算是风景。大沙河离我家不远,却早已超过半径。我来此地次数不多,与其不亲,最多像个远房亲戚。对风景的打量和考量更具旁观者角度。而我内心里,是要消弥这种疏离感的。我要努力跟生命中每一个接近过的事物产生相视一笑的默契。

资料说,大沙河发源于羊台山。另有一说,发源于塘朗山水库。二者或有渊源,几经变迁,今日不可详考。我沿着河流走了两个来回,一直到最上面,穿过南方科技大学,再往上,是一个巨大的工地,不知要建什么。草丛中的细流消失了。在城市里,找寻河流的源头,实在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我多次跟随那些被称为“河”的水流,追根溯源,结果发现,它们的头颅都已不见,或是水库里放出来的水,或是经过处理的中水,或是其他什么水,还好,都干净,从一个个大铁管子里喷涌而出,水花激荡。这就是源头吗?野生的它们,都曾污染过,黑臭过,断流过。鱼虾消失,水草枯萎。眼神迷茫,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现在忽然有了这些水,它们底气足了,像真正的河一样,携带着水流和花朵,动物和植物,载着一路哗啦啦的声音走下去。

大沙河上游水并不多,在水草的拥挤中,集成三四米甚至一两米宽的一条白亮的带子,拐弯抹角,蜿蜒盘旋,做出湍急之态。偶被石头挡住,撞一串波纹,似老人脸上的皱纹。或是人工介入少,尚保持若干野趣。杂草无序。芦苇茂盛,白而蓬松的头颅朝着一个方向乱晃。非洲凌霄、叉花草时隐时现,在白和绿之间点出一抹胭脂。河中间突兀地站起一丛巨大的滴水观音,几有两人高。宽而厚的叶片摇摆起来,如大象的耳朵。笨重的深绿,凛然不可侵犯。这种河流一眼就可看穿,不会发生什么传说的。不会突然窜出一条巨蟒,不会有怪物藏于其间,不会发现巨人的脚印。掀走那可怜的一点水,露出黑泥,用放大镜找,也找不出半个神话。尽管我总抱持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中游水略宽。从岸上下来,离那些水越近,越觉得它宽。每一个波纹都抖动得厉害,间或隐隐的水腥味。水大便腥,此乃吾之偏见。此岸到彼岸,摆布若干石板或者石凳、石阶,方便行人抄近路。站在河边、石阶上触摸水,温中有凉,凉中有温,且有动静。坚定的小声喧哗中,隐忍着巨大的轰鸣。此时,似可感受到一点来自天上的示意:其一,上游出水口总是有限,往下走,被各种植物不断没收,不见其少,反见其多、其厉,为何?其二,水边的茅草和水一样,绿得委婉,细得娇柔,但边缘尖锐,不小心碰到,可能就被割破。玄机何在?

下游水面明显宽阔,蓝得丰盈,波光荡漾。细瞧,河水已经倒流。逆行的水与顺行的水没有明显界限,明明水往下走,不知不觉间,竟然掉头了。这是海水倒灌上来的。河海交汇处,谁是河水谁是海水,傻傻分不清。与其说这是大沙河的下游,莫不如说是南海在深圳湾甩进来的一条大尾巴。它已具海的宽阔、深沉和莫测,亦生发了海的局促与单调,丢掉水草、小岛屿,只剩下水,水,水。

我在河边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一友说,“风景不错,河小了”。想起第一次到南京,见到传说中的秦淮河,感慨其窄,与北方的大河比起来,那只能是一条渠,一个小河汊子。见过窄河的好处是,再见到更窄、更更窄的河,都不大惊小怪了。河流之狭窄,与两岸的高楼大厦衬托应有关系。楼越高,河越窄,用尺子去量的话,也许它并不比原野上的那些河流差多少。和人比起来依然是浩瀚的。人时时依托着外物,使自己显得强大,但真正独立面对世间万物中的任何一个,他们的本质就暴露了。

另,风景如画的一条河,也很容易随着两岸花草的死掉而消失。河的面貌,还是要看岸上的人赋予其什么。被赋予一些东西之后,如同一个人有了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不再是行尸走肉。三观越明晰,人越凸显。被赋予的东西越多,河越坚实。近日读闲书,多次见清末民初的学人写到北京陶然亭,它们笔下的风景,各有其美。站在美上面的,是形形色色的遭遇和故事。如果更多的人将大沙河设置为个体的生活场景,把个人的悲欢离合与此地此情联系在一起,甚或因此产生想象和传奇并被广泛传播,假以时日,大沙河也就成了丰满的、不断流的河。

3

有人穿着短裤和背心,甩着胳膊跑步。几个大妈穿着鲜艳的衣服,手持各色丝巾,抖动着,排成一队翘起大腿拍合照。

洗手间整洁干净,有取之不竭的手纸。路边有直饮水机。摁住按钮,水直直地冲上来,正好冲到嘴里,喝起来过瘾,就是经常冲到鼻孔里,顺便把鼻子也洗了。

一个戴黄色塑料帽的环卫工,手持水管子给大片的千日红浇水。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磕磕绊绊地走来,向环卫工讨要水管。清洁工笑着递给他。充足的水流耸动着水管子,在孩子手中一扭一扭。一位年轻妇女从后面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河边摆一些木质棕色长条椅子,有老人坐在上面发呆。他的眼睛朝着远方还是天空?没有走近,看不清。

温爽的风吹拂着额头,散步的人神情安详。这是今日之大沙河。这个时代的大沙河。市井已然铺开,新兴的城市渐渐扎根。每一个固定的事物旁边,都开始流传人的气息。庸常也罢,雅致也好,它们凝结起来的喜怒哀乐注定成为新传说。

还有那些动物。在木凳上稍息,和草木对视几分钟就得站起来。多坐一会儿,蚊子便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叮你一个包,那个痒啊!别以为它吃饱了就算拉倒,还会呼朋唤友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叫来拿你当午餐。脚上胳膊上后脖领子上,逮哪咬哪。最难耐的是咬手指头,干挠而不解痒。水草丰茂,孑孓滋生,冬夏之交替,完全中断不了其繁衍生息。它们跟随着人的躯体,如影随形,爱之深则痒之切。

小蜜蜂匆忙地在马利筋上飞来飞去。一只白色的鸟儿在水面上倏忽掠过,翅膀带出的空气剐蹭了我一下。未见其渐行渐远,而是一下子消失了。到处是绿色的形状各异的的影壁墙。它们总有地方藏身。

草丛里暗流涌动。黑色的鲫鱼一个挨着一个,在水中影影绰绰,突然猛甩一下尾巴,激起一团浪花。过一会又甩一下。更远处,河中心卧着一条巨大的红鲤,比人的胳膊还粗,引来围观者指指点点。它潜伏于底,先一动不动。水冲来,亦能保持镇定。待一会儿,很贵族地摇来摇去。猜测,可能是某些人的放生品,若于此地自然长到这么大,该是个奇迹。

一只蜥蜴,半尺长,腰身纤细而结实,定定趴在路边,背对着路,面向着近在咫尺的草丛。阳光照耀着它,仿佛带着光晕。一个玩滑轮的小女孩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见我们停下来,小女孩儿用手往里一指——草丛中还有一只更小的,和它同样的颜色,黑中透红。我自语,它们是在谈恋爱吗?妻子说,它可能是在保护孩子,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让孩子逃跑。正说着,路边的大蜥蜴刷地一下冲向草丛,那只小蜥蜴紧随其后,同样敏捷。两只蜥蜴瞬间就消失了。水声哗啦啦!

这些行动着的人和动物,把绿色和彩色的背景搅动起来,日夜不停。河流醒来睡去,睡去醒来,明天一睁眼,已经换了一拨人,蜥蜴也有了下一代。

4

我盯着手机里那张照片:一条河流从我脚下延伸,草色青青,夹着弯曲的,亮晶晶的水,与远处的蓝天交接。上面两团巨大的白云。紫色的三角梅,粉红的异木棉,黄灿灿的美人蕉,雅致的黄蝉花,点缀其间。盲人摸象若摸到腿,腿也是大象的腿,不是狮子的腿。要素齐全了,它确定就是整条河的缩影。

这些风景全由人造。如此一想有点泄气。再一想,有人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纯粹的大自然。整个城市都是人造的,它们像蚂蚁掘穴、老鼠打洞一样,按着自己舒服的方式去营建周围环境。河如此。水如此。草如此。其实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非由女娲造,乃是天地生。他们对自然的改变,亦受了谁的安排,是大自然必须承受之重。终有一天,整个城市都人去楼空,藤蔓一年年爬满了墙头,坚实的楼房一座座逐渐倒塌,里面住满了蛇和狼群。人类称之为颓败,而这只不过是大自然的自净功能之一。吾辈等不到那一天,却对当下的景物可以尽情挑剔。比如,此情此景,美则美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操作,可复制,随时踏入其间,没有仰望之后的瞠目结舌,心潮起伏,引不起荷尔蒙的骤然集聚。

想来,住在河边的人和外地游人心态是不一样的。外人潜意识里希望看到一惊一乍、瞬间可以击溃周边事物的场景。一次,只一次,即留下深刻印象,毕竟下次再见不知等到猴年马月。而常年流连于此的人,他不需要这些。无需高高在上的压迫感,陡然心跳的惊悚感,云山雾罩的神秘感。他需要是的温和,平中见美,可反复进入。进进出出如如无人之境。而大沙河恰暗合了这一标准。

这平和的美丽,饱含着信息量,一花一草,一蝶一蛙一抔水,都有话要说,都张着嘴,缓缓地汹涌而来。行于其间,听到无数的慢声细语,并不枯燥。那些言语,无处不贴心,无处不切合。柔美似献媚,令人特别舒适。沉浸其中,温水煮青蛙,不愿跳出来,也跳不出来了。

看花渐累,我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说:“深圳这么多好玩的地方,还去其他地方干什么。”不禁跟着走了一段,想听听他还要说什么。只有他旁边的女伴说了一句:“是啊”,再也没有下文。我猜测,他们应该不会去思考星空或“往何处去”之类的事儿。但世界不能总是一种单调的颜色。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里,一个个新公司注册、开办起来,另一些倒闭关门了。失业者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在手机里敲出几个字又删掉。他们的岁月静好还有多远?

大沙河畔一年四季流淌着鲜花,每个人都秉持着自己的坚定生活,在这“最好”的时光里,风景依旧,河水照流。

(原载《作家》杂志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