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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雷|奇异的情感与时光的力量
——读郑小琼的小说《事如秋雨来》
更新时间:2021-01-07 作者:李云雷来源:中国作家
著名诗人郑小琼最近也写起了小说,在朋友圈里时常可以看到她说“这两天又写了一个小说”,似乎很轻松随意的样子,她的小说也陆续发表出来,但这篇发表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21年第1期的《事如秋雨来》,却是我读到的第一篇。一读之下,果然很惊艳,但又与读她的诗歌感觉不同。郑小琼的诗歌以描写流水线上的女工、表现机器和“铁”对人的压抑与异化著称,她娴熟地掌握了现代诗的节奏和叙述技巧,是少有的既描写打工生活而又在现代诗艺上有所探索的诗人,后来的《黄麻岭》《女工记》不断拓展着她的诗歌空间。这样一位诗人,当她创作小说时,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呢?
最显而易见的是,郑小琼从城市、工业回到乡土中国,从现代性焦虑回到传统美学,在小说中郑小琼并没有延续她对城市异化主题的思考,反而回归到了她的故乡四川。“灰色晦暗的拂晓,湿露从青葱的稻叶滴落,路边的野花野草乱蓬蓬的,充满活力,像要挤破四周的灰暗,露出它们五彩缤纷的模样。”这样的小说开头和语言,很引人注目。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故事的起承转合,也可以看到乡村的风景和稻花飘香,作为诗人的郑小琼在小说中仍然存在,但并不表现在对现代性经验与词语的新奇组合,而在于传统中国乡土意象与现代小说叙述的缝合,在于词语的精妙选择与抒情气氛的细心营造,正是这些使郑小琼的小说与她的诗歌联系在一起,从而突显出独特的气质。
在小说中,郑小琼构建了一种看似不可能的人物关系:江应贵失手将人打残独自跑路了,他的妻子胡淑珍带着女儿等了半年不见他归来,在各种压力下,胡淑珍改嫁给了种田人唐客宾,与之生了三个女儿,但是在六年之后,江应贵却又回来了,两个男人开始为胡淑珍的归属问题争斗。一年,两年,三年,最后的结果是江应贵搬到唐客宾家,跟他们一起过起了日子。小说进展到这里,很容易让人以为又是一个“拉边套”的故事,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等小说表现过此类陋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语境中展现了偏远山村的物质贫困及其对人性伦理的扭曲,而“两个丈夫与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五四、抗战时期的文学中也常有表现,用以揭示新旧伦理的冲突,以及抗战时期夫妻暌违日久所造成的悲剧。但郑小琼此篇小说的叙述重心并不在这里,而在于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这两个男人之间萌生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情谊,尤其是在胡淑珍死去之后,在四个女儿离开他们之后,在唐客宾中风之后,这两个本应视若仇寇的男人,在岁月流逝中最终生活在一起,在夕阳微风中相互扶持。这样的情谊是动人的,也是怪异的,看似是不可能的,但又拓宽了我们对人类情感的理解。
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永久的丈夫》,在这篇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写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丈夫、妻子及其情夫,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陷入我们常见的三角恋套路,而是用新的故事展示了一种新的、奇异的情感。小说中的丈夫在妻子去世之后,千方百计找到了妻子的情夫,但并不是向他寻仇,而是满怀着对妻子的激情和疯狂的爱,请妻子的情夫为他反复讲述他妻子生活中那些他不知道的细节,最后两个男人在对同一个女人的思恋中紧紧相拥,超越世俗的爱而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小说中令人奇异的是丈夫的情感,爱情中的男女本应是排斥他人的,但他对妻子的爱超越了简单或世俗的爱,竟然与妻子的情人共同回忆妻子的生活细节,小说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充满激情的、超越自我的不可思议的“爱情”,也探讨了人类情感中互相悖谬的复杂因素。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类复杂情感的深刻揭示不同,郑小琼在《事如秋雨来》中并没有深入到两个人的情感与内心深处,小说中甚至没有交代他们两人是如何达成和解的,而只是以平淡的笔墨展示了一种既成的事实,以及时光与岁月的力量。但这或许正突显了中国文学的特色,中国文学因其历史悠久,特别敏感于盛衰兴亡及其感喟,也更知道岁月变迁的无情与力量,所以我们的文学更关注时光的流逝及其带来的改变,而较少深入到个体内部去探寻人类情感的复杂幽微之处。
但在这篇小说中,郑小琼仍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新的奇异情感,不过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女性作家,郑小琼小说中的女性情感却是缺失的,小说中的胡淑珍只是一个功能性的角色,她作为“共同的妻子”将江应贵与唐客宾联系起来,又因其早逝将两个男人遗留下来,小说的重点是讲述着两个男人的情感故事,小说中女性情感的缺失似乎也是作者主体意识缺失的一种投影,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投入全部的激情与狂想,而是以一种更超然的态度讲述一个传奇,一个发生于乡村的奇异情感故事,在小说中作者虽然对故事也充满了好奇,但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之作为拷问“自我”及人类情感的契机,而只是作为一种“奇观”展示给读者,当然我们在这里并非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深度要求郑小琼,而只是借此说明这两篇作品的艺术追求及其达到的艺术效果之不同。在这篇小说中,郑小琼的描写细腻精确,描摹了时光冲刷下两人情感的最后定形,充满了传统中国文学的色调与光彩,正如“事如秋雨来”这个标题一样,介于生活与象征之间,既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又充溢着现代性色彩。
郑小琼,生于1980年,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出版中文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法文诗集《产品叙事》、英文诗集《穿越星宿的针孔》、越南语诗集《女工记》、印尼语诗集《女工记》等。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不莱梅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新加坡国际移民艺术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朮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