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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丁|历史的洪流与微尘

更新时间:2021-01-06 作者:范若丁来源:《花城》

少年的我,第一次看到黄河,第一次站在黄河岸边,就被它宏博、雄浑、而又悠然自在的形象震慑了。我想在它的自信与激越的内心,一定有一颗博大而神秘的灵魂。我想找到这颗灵魂、打开这颗灵魂,尚不会写作的我竟然异想天开想用文字形象地表现出这颗灵魂。

我一直转不住这颗灵魂。

多年之后,也就是到了我老年的时候,才悟到它的灵魂就是两岸或更远的受过它哺育的人们用生命铸成的精神。一种顶天立地、恢宏深沉的精神。于是,从15年前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起,我开始将活动在我心中几十年的人物,一个一个搬在我面前的纸页上。

黄河奔流了千万千万年,更不知它还要奔流多少个千万千万年。我的故事不长,也不遥远,只叙述近百年——从辛亥革命前后到“文化大革命”这近百年——只是截取黄河的一段,很小的一段,展开我的叙事,但这一小段却是中国改变国本,不该忘记的一段。

文本在百年历史的大背景上,展现一个生长在豫西的贫苦农民经受的苦难、反抗、冒险、攀升、觉醒和失落的一生。这个贫苦农民就是本文的叙事主人公樊玉龙。他少时和三个家境悬殊的表兄弟——吴起训、汪长星、柳子谦及生长在两代举人之家的表妹秋秋,一起在辛亥革命先驱、秋秋之父、外号石疯子的石寿庭创办的独具一格的寿庭学校读过书,受过很短一段启蒙教育。四个表兄弟之间有相互提携也有争斗,他们都喜欢活泼美丽的秋秋,而秋秋却独爱贫穷而性格倔强的樊玉龙。樊玉龙4岁丧父,12岁开始扶犁耕地,贫富不弃,两小无猜,并成了一对初恋情人,感情刻骨铭心,在矛盾与牵挂中,终其一生。如果说主人公樊玉龙的传奇性经历是作品的主线,他与秋秋的挚爱与无奈就是一条副线。四表兄弟由于出身行伍、草莽、军校和革命暴动的不同生活,他们写在黄河上的经历也不一样。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均终其一生为军人。四人都参加过军阀混战、国共内战、抗日战争和内战与反内战,在变幻不定的阵营里,成为相互抗衡的指挥人员。

他们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但在他们身边活动的或被文本写到的几十人几百人(包括普通士兵和老百姓),又何尝不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小时候我在无意间听到过他们的慷慨陈词和喁喁低语,或严肃或戏谑,都会让我沉迷于思考。这就是历史?或者说这仅仅是历史的一角?它真实而具体,并带有戏剧性的形象。现在的年轻人对这段不远的历史甚至于更晚的历史会知道多少呢?我有责任将它写下来,用这些碎片化的历史去协同完成我们民族的历史。我力求忠于人物和历史事实,所写的人物和重大事件基本上是真人真事,不虚夸,不随意褒贬。为便于开展叙事,对人物关系进行了艺术上的调整,在个人生活上有虚构之处,人物多用虚名,对历史上与文本主人公有直接交往的名人用真名。作品展现了近百年中国历史的大事件,但不是资料性的展现,而是同文本人物特别是主人公有直接接触与交往的情节展现。如袁世凯称帝、护国战争、靖国战争、张勋复辟、府院之争、直皖战争、北伐、中原大战、国共战争、抗日战争及抗日战争胜利后的内战与反内战起义等等。作品不以写战争场面为主,而是着重写主人公和其周围人物在这种历史天平上的生活、感情和对人生的感悟;写人性的明暗两面。许多人物如孙中山和袁世凯、毛泽东和蒋介石、彭德怀与胡宗南等等的出场,只是特定条件下于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合的出现,并不予以特别的夸张与粉饰。

所以,这不是一部传记文学,只能当作一部非虚构性作品看待。

我想,有些年轻人会认为我写的题材旧,艺术手法也旧,同当今的文学潮流不合拍,不会有多少读者。我信之,但不予全信。文学和历史不是一回事,但它们像一对孪生兄弟,互为依托,互为印证,只不过记述的形式不同罢了。我承认我是个落伍者,很多事落后于时代,但我不否定过去,我认为需要坚持的我必坚持。最近我向一位年轻作家请教,当下文学主流的创作和接受是什么?他答:科幻作品和城市生活作品。我怀疑,如果文学的主流是科幻或现代城市生活的小说,文学会不会流于浮浅,像曾经一度泛滥过的武侠小说。我当过几十年的编辑,我对传统的、现代的各种流派都能接受、都持以肯定态度,对我自己的作品亦如此。我出版过两部长篇:一部《旧京,旧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是以一条小街为主人公,写了小街的各色人等;一部《在莫斯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是以两个叙事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述写的,不说它们是现代派写作也不说它们是传统方式写作,均得到一定好评。我坚信在文学创作上,现实主义是根基,在这个根基上千变万化,创新求奇都是可以的。现实主义离不开生活,至于是表现生活或是反映生活,都能出好作品,但真正的现实主义必须是真实的现实主义。真实应该是现实主义的最高境界,但拘泥于真实又往往影响现实主义的艺术发挥。我的《滔滔黄河》(三部曲)有失于此,往往为了一个真实情节的复活,损伤了艺术。我主张幻化现实主义——主张生活必须在作者内心经过一次或多次幻化的过程,并充满激情地表现出来,才可成为被美感浸润的艺术。

我本想写出一部视野宽阔、思想深度像一条大河那样浪花与旋涡飞溅的书,但我有负读者的期望了。遗憾的是我已经承担不起这个任务,我已垂垂老矣。

2020年8月31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