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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东 | 寻踪者的逍遥遊

——丁酉三月序邓醒群诗集《寻踪者》

更新时间:2020-12-11 作者:郭小东来源:广东作家网

写诗,是把心灵撕成碎片,然后再行修补,如蜷缩在洞穴,自行舔血疗伤。没有这种撕裂感和疼痛感的人,自然也可以写诗,却不是诗人。

我很怀疑,那些生存得萎缩,或者靠权力而嚣张的人,他们自封为诗人,四处招摇。他们的诗在哪里?他们究竟为诗歌做出了什么?

一个自我标榜乐于诗的人,或乐于自诩为诗人的人,我们可以明确指认,他不是诗人,最多只是情感的娈臣或风习的谄媚者。

而但丁,他经过中世纪的迷惘和苦难,抵达真理和至善的境界。他在地狱和炼狱,遭遇无数的死魂灵,以接近天堂之美的声音,去抒情往生与来世,包括他脚下的土地。他毫无异议地被公认为千百年来空前绝后的伟大诗人。

邓醒群把他出版的诗集和诗稿摆在我面前,我方知他是一位诗人,一位钟情于诗的人。

此前,我的学生罗丽丽曾领他到文学馆来,大家天南地北地聊天,又一起去喝酒,直到深夜。当时来了好几个人,学生又带来几瓶新酿的酒,说此酒将要上市,还没上商标,先让我品尝。

尚未命名的新酒酒质很好。

我向来糊里糊涂,便以为他是新酒的出品人,后来乃知他是一位警员,在公安部门工作。再后来,与温远晖、伊始等应邀去紫金参加他的摄影展:诗意乡村;而后又读到他的诗,我这才对邓先生的创作有较多的了解。

想不到在紫金那个地方,有这样的摄影家和诗人,其人其作,全然是十足的“紫金出品”。然其摄影上了全国性展台;而诗人,还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才是“紫金出品”的深层意义。

邓醒群的摄影与诗,是同源合体的。它们源于同一种文化,也建筑在同一种艺术觉悟的基原上。什么叫地域的文化自觉,邓醒群的作品,就深刻地印证并应验了这种文化密码所由的文化发见。

邓醒群的摄影作品,从构图到光色,有一种老油画般的印象和感觉,有一种沉淀的冷色和清晰中的迷蒙,似雨天的风景,在闲适且缓慢的节奏中,充分地克制着流逝的速度,克制着明亮明晰的反衬。作品《闲庭信步》:处于中轴的土屋大门楼,黑黝黝而又洞深,像张开欲说还休的豁口,温软而又无力地诉说着什么!那里面有过于幽深的历史,有平淡无奇的百年千年的生活,那生活痛苦却又惊心动魄。墙上两个对称的白框窗口,与正中白底黑字的门匾一起,形成品字形的结构,撑起了老屋亘古不变的历史。它冷冷地、寂寞却又尊严地蹲在那里,有一种雄踞的气势。

即便“弹洞前村壁”,即便残垣照日暖,那冷冷的凉意,已让金色的群鸡,那遍地黄金的生灵们,抚慰得宽怀宽解。

岂止是冷与暖的映衬,从金色群鸡到黄白墙基,平静地过渡到赭红砖墙,再连上厚厚的深黑屋脊,屋脊上飘的几抺衰草,几簇鸟屎松,停顿在灰白的天幕之中……可以诉说的东西太多,可能想象的历史悠长,可供梦魇的呓语,有些诡异,有些怆然。

老油画本身就是史诗,是有意味的形式,如同小说一般丰富复杂且神秘。作品《昨天》、《旧与新》,是同一对象的不同视角所由,主体都是碉楼式的老屋。拍摄于不同时期的同一物体,背景已有很大不同,旧屋物件的密集与新楼建筑的凋零,顿生一种岁月倏忽的印象。

虽说新辞无可避免,但旧欢倘能依旧么?老屋融化在茂密的植被之中,它被簇拥,被遮掩着,因而画面有一种闲适的安全感,一种浓浓的旧日情韵。它们沉潜绵厚氤氲着乡村的气色。一种宝贵的田园贮藏,时刻在呼应回响着关于温饱,关于平实,关于母亲的爱意与温情。

客家历史的日常焦虑,在这些画面中,深切地藏匿于、隐遁在绵延的时间之中,形就了一种诗的隐忍与克制。这种类似于诗的构想与哲思,这种在画面的平实与沉稳之中,揭示重大的历史变迁包括文化演变的隐喻,是把摄影当作油画来构思和演绎的动机所由。

当思想以诗的形式,化入油画一般的摄影时,照片本身的写实魅惑,就已经超越并进入想象的疆域。

《旧与新》给人的是反向的思索。整个画面的动机和意图,都在无声地指向一个重大的人类命题:不是。

亦即否定的终极结论。正如成长是一个前定,而向死而生却是生命的规则。旧的碉楼和紧挨着的新的建筑,陈旧的精致和崭新的粗陋,是两种不同的文明和灵魂的结果。它们在同一构图中,发出了不同的声音,由是聆听,自然也就迥异。

沉实和飘忽,内在与外露,完工与正在,它们是如此不同。雅俗的观念,也因时间的恒久与倏忽,在这里昭然。当“昨天”和“今日”,旧与新同构于一图之时,诗的颤栗与震撼,是出于灵魂并成为魂灵的。

乡村的才情与祠堂,是中国最古老也最亘久的灵魂,它无处不在。因为有诗的流动作为动力,而这诗,是以血缘血族的精神遗存,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的。这种遗存是有形的,写实的。老屋和祠堂,以其古旧的形态彰显灵魂的寄寓,传达着祖先的声音,呈现并威严着敬畏的教谕。这也正是邓醒群作品的主题动机。

在这一切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种平等,有赖于辈序的区分,以及各自复杂的亲缘称谓,乡村伦理得以确定确立。辈序辈份越是繁复,关系就越是单纯,乡村血缘与家族的传承,也就更为明晰。因为它们约束并克制了非份的欲望。灵魂的诞生与此相关。

留住老屋祠堂,就留住了乡村的灵魂。邓醒群的名字也如是,如果不是巧合,便有一种天赐的意味。在大量旧有即将灭绝时分,邓醒群是醒着且醒于群的昏聩的。

他的摄影作品如诗,而他正是诗的“寻踪者”。在巨大的历史墙壁面前,寻踪者是如此渺小,又是如此重要!

他的诗作《明月禅寺》:

那扇山门开着闭着。一个个守门的人送走了别人也送走了自已

明月还在,钟声稍息。夕阳是白昼留在大地上最后的贵族

一缕轻烟在空中飘舞,神台上的灯,欲明还暗

玄机浩荡,预示着什么?我

始终无法悟透其中的奥秘

……

借今夜的月色洗净心中纤尘

将雪煮沸,等着有缘人来沏上一壶茶    

和着冷清的风——对饮

不谈古,也不论今

品雪香茶味

是不是有一种撕裂的感觉?是不是有一种已被碎片的疼痛?剩下来就是舔舐疗伤。

没有装腔作势的理由,没有无病呻吟的造作,没有呐喊的诗人们故作黄钟大吕的声张。

邓醒群应有充足的理由,他的刚性是一种气魄,他的柔软是一种力量。他在岭南的高地与丛林中,摄影或是作诗,为这个叫紫金的地方,留下旧有正在再生的灵魂。

灵魂为诗。他从中彰显着、隐忍着对于新的期望。在他的诗中,写实的旧有和历史时间,化为全新的现有和存在的焦虑。他游走在紫金一千二百米海拔和五十米古镇的巨大落差中。时间与空间,地域和地理,森林和河谷,包括空气和水的上升与跌落,是他赖以生命的家园。是故,他比平原的放肆,拥有了更多的忧郁与顾虑。

他的视野里,尽是丘陵和远方的风景,奔跌的山水和湍流乱石,而这正是诗的境界。

但丁在流亡中写成《神曲》,而《神曲》成就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历经这种生活与精神放逐的诗人,是苦难却又有幸的。

但丁只有一个,而类似的精神体验,却可以是无穷的,这正是伟大诗人散播的价值与意义。

一个诗人,必得拥有自己想象中的经历。地理的洗礼同时也可能诞生文学的洗礼,尤如西藏、香格里拉、丽江以及无边的疆域。因为人,或说天赐的佛意圣想,连同地理的荒凉,恰恰衍生想象的丰饶。

邓醒群由摄影而诗,诗中全是紫金印象、想象和写照。紫金的风、阳光和青春的叶子,以及七星瓢虫的遗体……它们存在的角度,关乎它们的生命走势:

过往的秋风,吹落了太阳

霞光走了。暮归的捕鱼人

带不走湖中的一滴水

他无法捕捉到一尾鱼,一如我无法与秋风握手

回望山光水色,纵有思绪万千

让风不着边际地吹

任由时光过往

(《过往时光》)

写实的角度,决定了写实的表意与隐喻。而其选择韵句韵律的自由组合,特别适合诗的叙述与描绘。诗人使时间性和空间感,在轻盈的写实中,丢弃了沉重与繁冗,而致诗性和空灵,有一种虔诚的神圣感,有落差的观感和坎坷的行脚,平添了空灵的现实质感。

紫金,作为金属的灿烂沉实,在邓醒群的诗作中,在他被誉为“枪与诗”的创作中,消长变化为一种象形文字般的幽古与现代。

是为序。

                       2017年3月20日